大熙长宁二十六年三月三十一
深夜的浮言药阁落满了朔安不可多得的静谧,凌靖寒凭借一身轻功自药阁后墙翻阅进来,只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弯来,竟刚好看到独身站在院中所有所思的重曦。
刚刚从配药间出来的重曦此刻手中正捧着个白瓷净瓶,没想过他会在此深夜,披星戴月而来,压住了心中泛起的小小欢喜,有些话虽然是多嘴但还是免不得问道:“今早才知道,朔安西郊的陵寝突然死了数个守灵人,引起周边百姓不小的恐慌。”说完,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凌靖寒的眼睛,就像她不用他亲口说话只看就能得到答案一样。
凌靖寒随她回了房间,在茶案前坐下,随后将手中的短剑放在案上,淡淡地说道:“他们都是大辰细作,以守灵为掩护搜集帝都消息再通过运送寿材的车马人手将消息送出。”他说话的时候面不改色,早就认准了那些人的命不值得可怜。
重曦走至他身前将药瓶递出,随后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疲累的神情就知道连日奔波的辛苦,顺着他的话,简短地说了一句:“细作可恨。”可她做不到因此而认同杀人的做法。
凌靖寒接过药瓶,对她致了谢后起身就要走。
他身后的重曦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对不起。”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致歉,让眼见着就要走出房间的凌靖寒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净瓶,十分难解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她,不明所以。
重曦见状也站起身来,解释着说道:“患者情况不可私自泄露,但解药是我配的,是我没能按捺住,问了一句萧大夫随你进宫的事情,事关病人病情,望你不要怪他。”
“事实而已,为何要怪?”
重曦绕过茶案,直接走来他身前,在窗边微亮灯火的映照下,她粗浅看得出他心有忧虑,她抬起手来轻轻按住他的手臂,低声在他身前说道:“萧平只说了地牢,但有些搪塞他的话未必能够说服我,地牢无圣旨不可开狱,你比我清楚伪造圣旨是何罪?我只想问一句,待日后事情查验抖出,你是想陪牢里的人一起死吗?”
凌靖寒不是一个情绪起伏明显的人,可重曦在他面前提起这桩事情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失了平静,看得出他在努力压制心中怒火,所以语气虽然带着些责备,听起来却只有冷冷的淡然:“她是我母亲,我做不到为了一纸圣御而看着她死,别的妃子患病有太医诊病有亲人侍奉,我母亲是有罪,可她难道就该无人问津到等死吗?”
“对不起,我不该问......我,我不知道这事。”重曦将他的话听完就怔怔地愣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立刻道歉。
“不怨你,是我一时激动才会失态。”
“天下人都以为你不领朝职,是因为心在江湖逍遥而不喜帝都的缘故。”重曦知道地牢,也清晰地听闻过七皇子的生母兰妃,可正因为她比别人都清楚,才绝对不会将这两者想到一处。
如今她才知道,他为何空有皇子身份而无亲王待遇。
“我自有我的去处。”只是在天下人眼中,他所谓的去处,并不是代表善意的归处罢了。
“七皇子府就在西锦街区,与药阁乃近邻,我连日出诊的时候多次经过那里,你也许不知道,许多百姓远远看着这座府宅,私底下都会说这里少了些富丽堂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睿王府养牡丹,旭王府有莲池,瑢王府种松柏,宣王府种红梅,晋王府植桂花......只有七皇子府是大片满园青翠的竹林,就连古今诗词都早已咏赋不出什么新意了。”
凌靖寒不语。
重曦继续说道:“可只有心最沉静的人,方能体悟竹的气节......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有气节的人,实在不必为人言所累。”
“肺腑之言难得,多谢你。”凌靖寒一贯言简意赅,情不外露,说完这句话便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而重曦对于他这种来去方式早已经习惯如常,并没有什么多想。
此刻虽然已是晚上,但还不到睡下的时辰,重曦走出药阁一个人在街上闲晃也不知道该去哪,不过走着走着就到了她常去的那家茶楼,里面倒是已经没有人了。在配药间待了一天的她脖子早就酸了,随意扭了扭脖子抬起头向上看的时候,便隐约发现茶楼屋顶坐着一个正在喝茶的人。
本就闲来无事的重曦遇上同样闲来无事的喝茶人,那人也看见了她,相逢不易便招手也让她上去,好奇心使重曦飞身而上,谁知上去一看才知道竟是老相识。
“数月不见,师姐依旧来去随意。”重曦接过姜寂初递来的酒囊,发现这么晚了她竟然独身一人在茶楼顶上饮酒,丝毫不顾帝都的重重规矩。
“你不也是。”姜寂初一连几日的夜晚都久久无法安眠,好不容易今晚选了一处安安静静的地方,却也没想到会遇上重曦,起初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重曦真的回来了。
帝都之夜,两个姑娘在屋顶喝酒赏月,天底下也就只有姜寂初和重曦干得出来了,一个不顾规矩一个压根不知道规矩。
重曦一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率先开口说道:“这几日朔安城无人不知最受陛下宠爱的晋王殿下即将迎娶南川舞氏,晋王府整日里各种下人忙进忙出的,药阁距离晋王府算起来也隔着数个街区的距离呢,居然依旧听得见那里的声音。”
姜寂初有些微醉,她浅笑着说道:“晋王是陛下最小的儿子,如今娶的又不是朔安城的人,自然天家风范要摆起架来,总不能叫南川的人笑话帝都......不过朔安着实是个吃人的地方,不能待太久了。”
重曦一来就觉得姜寂初今日有些不对劲,与那日在栾城与自己谈讲道理的师姐相差甚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又与那位师兄殿下吵架了,她也不好意思问。
姜寂初手中拿着一个穗子,是在很久之前在山庄姜梓良的房间里面捡到的,起初只是看这个穗子眼熟,打结的手法极其复杂,因为先前好像在别人身上见过所以让她不得不多想。后来发生很多事情,她来不及调查这个穗子。
重曦自姜寂初手里拿起这个穗子攥在手中仔细摸索着纹路,末了竟然皱起眉头看着姜寂初说道:“这是南楼之人才会的打结手法,你怎么会有?”
姜寂初一时惊奇的放下酒囊,醉意醒了大半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南楼之人才会的,虽然手法繁琐,哪里就看出了?”
重曦将穗子交还给姜寂初,让她摩挲着后面的纹路,那是用许多条纤细的羽线编织而后打结而成的,还能通过层面不同结出字来,她说道:“我在南疆救治过南楼的人,他们需要跳崖执行任务时,为避免绳索开落特地用这种方法打结,一般人难以无师自通更不会花太长时间去研究绳结,所以只有南楼的人才会......你是在哪里得到这个的?”
姜寂初在南疆阴夏处疗伤治病时并未见过这种绳结,上一次见这种手法的穗子还是......她突然皱紧眉头不敢相信,手中紧紧攥着这个穗子竟然有些手麻了,她不敢相信的是,她竟在南川叶凉歌的酒馆跑堂的身上见过。
重曦想起了今日浮言药阁收到南川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也有些蹊跷,于是说道:“南川药阁说是有一位自称尚方南的公子带了位重伤的姑娘前来诊治,就是在悬崖下面找到的,悬崖上发现了绳索猜测是江湖仇人蓄意为之,很可能就是南楼之人痛下杀手。”
姜寂初听后有些激动地问道:“那姑娘,可是叫叶凉歌?”
重曦点了点头。
“那她伤势如何?”姜寂初暗自舒了一口气,幸得尚方南还是找到她了。
“不好。”重曦本与这位叶姑娘素不相识,可当时看到信中交代的情况,连她都暗暗替这位重伤的姑娘捏了一把汗,“若再晚一日,神仙难救......即便救回了命,也再难长寿了。”
姜寂初怔怔地愣在原地,“再难长寿?”叶凉歌的境况从旁人口中听起都是那么痛心,更难想象她独身一人遇袭从头至尾都遭遇过什么,“她的身体竟虚耗至此吗?南川临近南疆,阴夏前辈就在妄缘塔,让他们找阴夏前辈啊!”
重曦十分不忍地摇了摇头,一边安抚着姜寂初,一边叹着气说道:“从古今旧例看来,即便是阴夏前辈出手相救,她也活不过四十岁了。”她顿了顿,想起信中的另一桩要紧事,继续道:“况且,如今阴夏前辈云游在外,想找是找不到的......从尚方南的信中,他似乎想要带着叶姑娘前往竹苏找师父求医拔毒,我想,你或者师兄,应该这几日就能够收到尚方公子的书信了。”
姜寂初将酒囊紧紧攥在手中,稳住了心神随后说道:“待我将雁山和朔安的事情处理好,便尽快赶回竹苏面见师父,求他襄救叶姑娘。”竹苏门规,外门之人皆不得上山,所以若没有她或凌靖尘,尚方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进山的路。
“不久便是晋王殿下的婚仪,师兄恐怕离不开啊?”
姜寂初平静地说道:“人命关天,回竹苏我一人就够了,不必带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