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整整十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竹苏的房间,她却不似既往静坐窗前。
原来,她们相识竟有十三年之久了。
喊叫她名字的声音响彻山林,森叶动容,天际云浮,直至嘴唇干裂却终无声回应。从没有这么气愤过,他怒,他恼,他恨,恨她每一次出生入死都悄然无声,更恨自己总是尘埃落定之后才会知道一个结果,而中间的万般艰险,那些豁出命去的江湖生意,他却没资格与她共担。
寻遍紫林峰也没能找到她,日渐黄昏,凌靖尘愈发担心,谁知刚要下山寻她就看见一个形单影只的身影走了过来。
月下影,照着那紧紧拥抱的两个人,夜无色,衣上的血也可以失了触目。
她的手正攥紧着衣袖,试图抵抗着自左肩漫延的疼痛,身上的血是别人的,心上的伤却是自己的。不愿身上死亡的气息污秽了他,只能牵动全身的精力去抵抗他身上的温热,姜寂初轻轻推开他,即使是在黑夜,她依旧无意识的在躲避着他的眼神,说道:“我累了,你不必送我,我想自己走走。”
凌靖尘怎会不知她心中的顾虑,她孤身背影之下是他不能再迈近一步的自尊。
弦月山庄的路是她自己选的,用一夜夜的孤独作祭自她手中签下的一条条人命,这便是困住历任阁主的心魔,本以为杀多了人便会毫不在意,实则正好相反,死在眼前的人越多,换来的是那一颗愈发敬畏生命的心,手上的剑愈发暴戾,心中的罪孽就愈发膨大。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望她神色渐渐冰冻,他不想任由她这样被一次次的孤独吞噬。
凌靖尘快步追上正逃离自己的她,那双冰凉的手被他轻轻牵起,左手十指紧扣,右手拥她入怀,身影交叠的触感准确无误的出现,凌靖尘将她紧紧圈在怀中,这场意料之外的相拥在三千夜色漫天繁星之下。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夜间山中的温度不高,而此刻却让她感受到他能够带给她的温暖,他的温热气息此刻就萦绕在她耳边,正在逐渐融化她早已冰封的心,因他只说了两个字:“我在。”
只有在他面前,她愿意放下所有戒备,合上眼眸慢慢展平刚刚皱着的眉头,她任由泪水肆意从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没有人知道这条路她走得有多苦,她从不贪婪,她只想找寻一个真相,期盼着有一天能够知道她娘亲为何而死,知晓她的哥哥是否被人所害,保护她想保护的,拥有她该拥有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她何其幸运,遇到了他。
所有人都在劝她回头,只有他说会陪她一起走。
凌靖尘动作轻柔的为姜寂初擦掉最后一滴眼泪,不舍地伸手附上她的脸庞,眼神无比珍视的望着他喜欢的女孩,说道:“寂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本就有无数种可以选择的路,只是你的生活让你习惯了独活于世,有意无意地在逃避着身边人的关心,但我只希望在你出生入死的时候,至少不要让我依旧谈笑风生,我不奢求可以每时每刻参与你的人生,但至少在你眼神空洞的时候,只要你愿意,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我。”
姜寂初良久无言,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不是在劝她改变,而是清楚地告诉她,他理解她异于常人的习惯,他认可她非同寻常的生活,他希望她可以像接受孤独一样的接受他的陪伴。
方才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感受到了他带在身上的玉佩和络子,姜寂初轻轻点了点头的回应着他,选择和他并肩一起走在山间的路上,她说道:“看来......你今日没去后山,想必是凉歌说话直来直去,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的。”
若不是叶凉歌直言了当,凌靖尘不会知道她去意何为,只怕她又会隐瞒每一次面对的生死,他忽略那一句责备的骂言,风轻云淡的告诉她:“她说,你的络子打的特别好。”
姜寂初笑了,以前他们都太倔强了,总觉得年轻一身傲骨理所应当。
原来,这样的时光竟是如此的美好。
忙了一天,差一点就忘记了主峰上的叶凉歌,她问道:“凉歌好些了吗,今日没能去看她。”
“余毒未清,好在性命之忧已经没有,接下来就是好好休养的事情了。”
悬着的心也算放下,叶筠茳已死,叶凉歌的平安是姜寂初和凌靖尘两人共同的心愿。
入秋的山里,脚下的路旁出了清香的芳草还会时不时闻到野花之香的调染,看不清身下的花,姜寂初能够想象那些紫色铺满了一小片草地的野花,不为献宠给人看只是独独活在秋日,她说道:“长在这里的植株,没有宫里府上的那些花匠精心照料着,却能长得更有风骨些。”
“宫里的花草若生的讨人喜欢,宫人们就会精心照料,花草和奴才讨得都是主子的欢心,可花季过后呢,那些萎蔫的植株便会被人抛诸脑后,谁还会管它们的生死。”
凌靖尘从来不喜欢被拘束,可他见到的了解的帝都生活大多这样。
“宫里那些主子也是如此吗?”姜寂初心里粗浅懂些,其实,再得宠的宫妃在陛下面前不过是一时的恩宠罢了,她们哪里算得上彻彻底底一世的主子呢?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
帝都皇城,魏巍江山,大熙天下永远只有一个主子。
官家满门的荣辱兴衰,百姓安身立命的保障,虽有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六部官员的精心辅佐,但那一纸诏书皆是那一人的决断。
走着走着就到了姜寂初的庭院,凌靖尘没有让她把披风脱下来,反而伸手把戴在自己身上的那枚玉佩络子摘了下来,放到她手中说道:“对我来说,这络子是你平安的象征,你不在的时候我会片刻不离的戴着,现在你回来了按照山庄规矩,络子只有取回才算圆满,不是吗?”
姜寂初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把这条规矩认真的放在心上,说道:“这是我给你的,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九层牌阁妥帖寄存着山庄众人对于圆满的希望,自今日起,我也想替你寄存着一份圆满......我不止想要你平安,更得寸进尺地想拥有知道你是否平安的权力,寂初,你愿意给我这个权力吗?”斟酌再三终于问出口的一句话,这是凌靖尘人生中第一次郑重地询问一个女人的心意。
姜寂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恍惚之间竟然已经相识十三年之久,谁能说准自己的人生有几个十三年,而她把他放在心尖上的时间也已经多于自己整个人生的一半。
“我愿意。”她将那枚玉佩络子和玉箫一同握在手里,生命之中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亦如她的半条性命,自此刻直到永远都会被小心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