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弦月山庄

叶凉歌在典礼之后亲自将庄主夕染送下了山，虽然场面上的话也说过挽留过，但到底知道此人并不会安安静静待在雁山，便在行礼之后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回到了山庄。

龙宓抱着副阁主周桐连夜整理好的近半年签单，站在门外轻声问道：“叶阁主，现在可要阅看签单，还是属下先行放在书房？”这一摞不轻的文书抱在怀中，也不是个轻松活。

叶凉歌今日并没有办理公务的兴趣，她一向不羁，不想看就是不想看。

“人生在世，何苦为难自己，你说是吧，龙宓？”

“属下明白，这便告退了。”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叶凉歌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只身一人游逛着山庄后庭，去了一趟原先她父亲叶筠茳在时的她的小院子，又去了趟东面石台，最后回到最熟悉不过的待客西庭。

原先叱咤山庄的大小姐叶凉歌，今天带着不同于往日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弦月山庄。

曾经无权过问的签单与阳印，如今都稳稳地握于手中，无人敢抢。

她却只希望，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

父亲能够站在石台上面指点她剑法，顾闻挚副阁主会时不时拦着有些过于严苛的父亲，私下里为她精心准备最喜欢的吃食，还会给她讲述顾家那个有些贪玩的小公子顾篱。

时光教会人成长，教会她该如何面对长辈们的接连离世，面对独自一人守在人世间，面对放在心中的少年郎迎娶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妻。

却唯独没有教会她，如何面对心上人成亲过后，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见。

“别来无恙，叶阁主。”尚方南此刻就站在长廊尽头，与她隔着数月时光的距离而遥遥相望。

叶凉歌从来不会畏惧突如其来的重逢，她肆意走在自己的地盘上问候道：“你也是，尚方阁主。”

按照规矩，弦月山庄新阁主继任之时，江湖众人为表敬意是不应该在第一天便登门拜访的，毕竟，谁也不希望与这里的任何人发生什么关系，因此皆敬而远之，礼到人不到。

可横泷剑阁不同，这么多年来剑阁与山庄的合作关系稳如泰山，叶筠茳顾闻挚与尚方铭章皆是经年旧友，就如同如今的尚方南与叶凉歌。

二人在西庭就坐，由龙宓亲自上了新茶大红袍之后，整个山庄都一改往常的静谧，似乎早就为他们二人准备着这一场命中注定的见面与重逢。

叶凉歌尽地主之谊，主动说道：“十日前剑阁新送过来的样式，江阁主和少庄主在场都看过了，虽然价格贵了不少但好在更顺手更适用了，如此便照常续约吧。”

这是例行程序，上一任阁主订下的长久生意，新任阁主自要重新签。

尚方南却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客套，但是看着眼前之人稳坐如常，他便也不便流露出太多，平静地回答道：“剑阁让利两分，合约五年，这便是送给叶阁主的继任礼了。”说完，他将叶凉歌方才自己主动签下的单子从上往下撕了两半，自己拿出另外一份早就拟定好的并且已经签过字的两张单子摆到叶凉歌面前，笑着说道：“叶阁主，请吧。”

不必合计，便也知道这是桩实惠的生意，叶凉歌从山庄利益出发便没有不签之理。

她还没有写下名字的第三个字，便听到尚方南突然说道：“当年，多谢你救下家父。”

尚方铭章遇刺已有一年，这一句相谢，晚了整整一年。

她笔下顿了顿后继续签完之后，才淡淡笑着说道：“不必言谢，应该的。”

毕竟，原本她才是那个报恩的一方。

“日后可有打算？”尚方南收起剑阁留存的一份签单。

“行山庄事，做江湖人。”叶凉歌言简意赅。

“如此甚好。”

浮言药阁事务繁杂，今日临近午时方才到雁山的章娆，此刻立于廊下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当初药阁因初秋时疫，而故意将各种病症的病例单子分开来放，以此能够分辨何种症候是时疫，如何研制不同种类不同症状不同人群的时疫药方，虽然不是传染症，但若在帝都蔓延开来，终究不是好事。

那段时间，药阁在江湖内伤方面也做了特殊研究，因此叶凉歌与尚方铭章二人的诊书与药方就放在一起，那一日尚方南亲自前来取药的时候，无意之中竟瞥见了叶凉歌的诊单。

章娆至今清晰的记得叶凉歌诊断书上面，她亲自写下的每一个字。

此后每年初秋第一阵寒意袭来的时候，患者都要忍受心肺拧绞之痛，此生无解。

章娆不会忘记，那一日她感受到的，是尚方南眼中闪烁出的刺痛感与无限心疼。

她并不知道尚方南与叶凉歌二人是十分熟识的，在她的意识中，弦月山庄老阁主叶筠茳的女儿与横泷剑阁的少阁主就算见过相识甚至结拜认兄妹，也是丝毫不值得惊讶的事情。

一个欢快明朗，一个疏阔潇洒，江湖儿女当是如此。

可她却不知道，这位浪荡江湖的尚方公子却能够不眠不休整整五个日夜，奔袭辗转从悬崖下的小山村一直到百里之外的南川浮言药阁，只为了给她找到大夫，只为了她那早就十分渺茫的活下去的希望，最后上苍见怜却依旧没能万全，叶凉歌活下来的代价便是伴随终生的心疾。

他输过自己的内力给她，甚至将自己从未离身的无价佩剑抵押给了浮言药阁，只为了得到那为数不多的无义草为她续命，药阁的人说，若他不是尚方南，若这把佩剑并非剑阁镇阁之宝，若不是叶凉歌还剩下那微妙的希望，她是无论如何得不到这世间仅剩的救命之药的。

每一株无义草，便很有可能是一条留在九寒山流坡崖的人命。

也正因为如此，除却药阁最后一株无义草用完的消息，药阁其余的运作并没有弦月山庄那般高效迅捷，至于各中细节章娆是后来才知道的。

说来也是巧，她偏巧就听到老阁主从尚方南口中得知，尚方南那一把绝世佩剑抵押给了药阁才换回了某位姑娘的命，也正是这位姑娘，在老阁主遇刺的当晚冒着生命危险相救，才激起了无法治愈的痛。

那晚章娆是出席的宾客。

那夜的星辰格外明亮。

星光映照着尚方少阁主大婚时燃起的满庭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