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鬼盆的每一只鬼都知道自己的鬼生进入这里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是成为鬼姬的食物,二是成为鬼姬的狗腿子。
相比第一条路,第二个选择似乎更有吸引力。
可是想当狗腿子的鬼多了,竞争也就大了,毕竟鬼姬不需要太多狗腿子,却需要很多粮食。
万物身死,生魂或就此消散于天地,或执念深重化为鬼物。世上生灵各有各的机缘,唯独只有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昔有鬼王于九幽独辟一界,称之为冥,庇护天下亡灵,复立鬼道却遭天谴。鬼物低劣残忍,为天地法则所不纳,唯有消融于世方可脱离苦海。生死早已成定局,所谓鬼,不过是贪妄太深所成的劫罢了。
鬼道更是凶险非常。
大道三千,路不唯一,正邪无羁,鬼道不在三千之中,根本不是修行之途。说得好听是个道统,可本质上却是同类相食,大鬼吃小鬼,小鬼吃亡魂,若无鬼可食,便杀活物以祭。
而鬼王竟想以此立道,以鬼身成圣,天道怎容?
所有鬼修炼到最后若不陨落最后都是要遭天谴的。
即便如此,鬼修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吞噬同族。
鬼类相噬,如凡人宴饮,若不吃,就会渐渐虚弱,最后一命呜呼,早完蛋还是晚完蛋总有先后对比。
被抓进聚鬼盆的鬼每天期待能够的有两件事。一件是鬼姬今日不吃自己,一件是鬼姬今日能遭天谴。
提起聚鬼盆,传言里总说那是个阴森恐怖荒芜废弃之地。
其实不然。
整个聚鬼盆卧于西南山谷,在穷乡僻野里硬生生辟出一方灯火通明不夜天。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琉璃作瓦玉作墙,若非鬼气森漫,倒可比人间都城。
而其中最高最气派的,莫过于中心那幢倚月楼。
鬼姬喜好享乐,尤爱美人,从不在吃穿用度寻欢作乐的事上委屈自己。她爱热闹,便要深山野林里楼阁拔地起,要歌舞永不息,活脱脱一个荒淫无道的人间鬼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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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月楼中,熏香袅袅,丝竹靡靡,红锦铺地,绵软如云。
有女鬼在殿中起舞,像条无骨的美人蛇,举手投足间勾魂摄魄,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魂。
周遭更是不缺姿容艳丽的美人,她们或奏乐吟唱,或嬉笑打闹,颓颓然一派销魂窟。
整个大殿都仿佛浸在欲.望里,踏进去就被拖入无底深渊。
软塌上斜倚着握着酒杯的女鬼,醉眼朦胧地看着殿中景致。银灰色的长发披散,黑沉沉的眸子将合不合,似乎就快要睡着了。
那精致的容颜仿佛从最深重的罪恶里开出的花,鲜红的嘴角若有若无勾起笑,如妖如魔,极艳极灼,有她在此,再多的美人都成了布景摆设。
殿中的舞姬刚弯下腰,软塌上的鬼就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在这片热闹里听得清楚明白。
她说,“饿了。”
刹那殿内气氛一滞,所有女鬼心中惶惶却不敢表露,依旧做着各自的事。
旁边立侍的青衣女鬼上前低声询问:“主上可否稍待片刻,下面小鬼抓了几只外来小鬼,马上就能呈上来。”
大鬼不置可否,青衣女鬼无声退下,去准备那几只外来的食物。
殿内众鬼都松了口气,暗想着逃过一劫。
不想大鬼缓慢地眨眨眼,声音犹如呓语,朝中间跳舞的美貌女鬼道:“过来。”
乐声骤停,嬉闹之声也消失殆尽,那女鬼僵着笑却不敢不从,一步一步像是踏向业火之中。
周遭女鬼低头噤声,生怕被大鬼注意到。
女鬼走至大鬼跟前,屈膝下跪,硬逼着自己摆出最娇媚讨好的神情妄图争取丁点怜惜。
大鬼看着她,又仿佛没有看见她,只是单纯盯着那个方向发呆。
女鬼看她双眼迷离,不敢吭声,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极了被猛兽盯住的猎物。
良久,她才像是从神游中回过头来,对舞姬道:“斟酒。”
又不满一室寂静,她眯着眼着好似呢喃低语:“怎么不奏乐了?”
众鬼连忙恢复刚才的热闹,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青衣女鬼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座上的大鬼已然卧在榻上闭紧眼,像是陷入沉眠。她让跟随的小鬼们将被捆灵索绑得死死的一串鬼带进殿内角落放好,只身上前轻唤,“主上?”
大鬼像是没睡醒,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青衣女鬼轻轻道:“主上还想用些点心么。”
大鬼依旧闭着眼点点头。
青衣女鬼挑拣片刻,将其中修为最高的食物拎出呈上。
鬼姬一睁眼就看到了张熟悉的脸,眼神瞬间变得清明狠戾。
“吕莫真,你找死。”
这哪是外来小鬼,分明是人族修士!
磅礴的鬼气席卷而来,被捆灵索束缚的“鬼修”不再装作昏迷,脚下一蹬向后退去,三下五除二就挣开了那条破麻绳。
“哎呀,钟师妹别生气呀。”不留情面的鬼力接踵而至,吕莫真狼狈闪身躲过连忙道:“有正事找你!”
鬼姬冷笑,凶狠的攻击倒是停下了。
吕莫真整整凌乱的衣衫,确定自己看起来人模人样了才道:“多年不见,师妹风姿依旧。”
角落里那一群“鬼”早就在鬼姬暴起的同一时间挣开了捆灵索,持剑与周围群鬼对峙。
红衣鬼女不耐烦地皱起眉,又想动手。
察觉到她不悦,吕莫真免了寒暄马上说:“有鬼借你的名头在外作恶!”
这算什么稀奇事么?外面自称鬼姬下属行凶作恶的鬼又不是少数。
当世有五个魔头,静女鬼姬就是其中之一。
她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评选的,反正离开青云山不久,魔头之名便天下扬传了。
当魔头跟当正道也没什么区别,同样,这些行当与宰猪的屠夫也没什么区别。
不都是杀生。
只是从前她杀生,世人赞她高义,现在她杀生,世人弃如敝履。
左右不靠他们养活,爱说便说吧。
开始的时候鬼姬还是个比较讲道理的鬼。
有人上门寻仇,若非她亲自做过的事,也曾为自己辩白几句,但结果往往不理想——他们觉得这恶鬼在狡辩。
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还得杀。
这样的事情多了,就懒得花力气辩驳了,每次有人找来,她都态度诚恳地一应应下,反正死的也不是她。
渐渐凶名远播。
人们需要一个魔头,一个仇敌,去憎恨,去批判,去同仇敌忾,愤愤不平。而她恰好想当一个恶鬼,如此便王八看绿豆,正巧对上。
至于真正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的。
她杀的人只多不少,魔头之名没有水分。
吕莫真从乾坤袖中取出一物,掷给红衣鬼女。
她接到手一看,原来是块腰佩。鲜红的穗子上没系美玉,反而系着一块精雕细刻的鹅卵石,光滑的鹅卵石上刻着细致精微的线条,构成的图纹像是阵法。
鬼姬曾经轻狂时,当然现在也很轻狂,重点是在曾经,口出妄言道:“玉不就是石头?非要分个三六九等,贵的是人,贱的也是人。”
青云山派的瑶台玉蕊佩鹅卵石而不佩玉,并不是什么秘密。
正因为不是什么秘密,又带有那么些标志性的味道,所以仿造起来嫁祸倒很容易。
手中这块鹅卵石确实雕得熟悉精妙,鬼姬自己都快以为这是她什么时候倒腾出来的小玩意儿了。
吕莫真继续道,“陵川城有恶鬼造杀孽近百,灰飞烟灭也不悔改,我们在探查此事时发现似乎尚有隐情,背后可能还有别人的手笔。这石佩,便是从那鬼身上扒下来的。”
她边听吕莫真说话,边摩挲石头上的纹饰,将那角落里不起眼的小花确认后道:“像我的东西。”
“有人嫁祸于你。”
红衣鬼“哦”了一声,没有多作辩解。
嫁祸啊。
那就嫁祸呗,反正她身上债多不愁,多一两桩惨案又不算什么大事。
见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吕莫真把贴在身上的符纸揭下,身上的鬼气瞬间便化作人气,他把符纸轻轻一甩,那轻柔的纸张飞到鬼姬面前顿住。
“这个符是我根据石头上的阵改良的,那个阵法能掩盖鬼气,让鬼看起来与活人无异。我的符则相反,能让活人看起来是阴鬼。”
鬼姬撩起眼皮,屈尊降贵地瞅了瞅这逆乱阴阳的阵法。
卵石为基,死生无异。
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知道了,滚吧。”
吕莫真死皮赖脸地继续劝道:“种种迹象指向湘水城,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滚。”红衣恶鬼全然没有耐心跟活人废话,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猩红血光。
吕莫真心下微惊,面上委屈地说:“滚就滚,我最会滚了。”边说边带着他那群徒子徒孙跑路。
倒不愧他青云七绝的名头,跑路的速度委实一流。
青衣女鬼上前低声询问:“主上?”
鬼姬将右手食指放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新鲜的点心没了,肚子还是很饿。
她环视殿下,突然身影一闪,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方才那个美艳舞姬身前。
“好香啊……”
待鬼姬饱足,殿中之鬼皆伏跪发抖,没有一个敢抬头。
恶鬼又回到座上,闲卧如一头慵懒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