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费彬冷笑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不过了,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念你只是一时糊涂,交友不慎,愿意网开一面,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
宾客们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
费彬朗声道:
“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刘正风脸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
“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萧,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萧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曲大哥,而按孔吹萧,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常说:魔教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刘正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萧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可即使杀了刘某的全家,我刘正风也不会对曲大哥下手。”
费彬道:“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这一招,说道:“过来!”
史登达应道:“是!”走三步。费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着: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想想罢!”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么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
“刘正风既然你执迷不悟,休怪我们手下无情,把人带来。”
费彬一声令下,猛听得屋顶、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冒出几十个身穿黄衫的嵩山派弟子。
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
刘正风惨然一笑,向自己大儿子说道:“孩儿,你怕不怕死?”
刘正风的大儿子回答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孩儿不怕!”
刘正风道:“好孩子,不愧是我刘家的子孙。”
费彬喝道:“杀了!”
只见一名嵩山派弟子,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
“儿啊!”
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了儿子的尸体。
费彬又喝道:“杀了。”嵩山弟子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人的后心。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
费彬喝道:“杀了!”
他的师弟万大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见到座的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各人又想: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刘芹。费彬向史登达道:“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
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
刘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甚么?”刘芹颤声道:“可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
刘正风哈哈一笑,道:“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
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甚么?”
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战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别……别杀我……我……”
费彬笑道:“很好,饶你不死。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
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
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史登达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
费彬道:”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费彬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史登达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
史登达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
刘芹忙道:“该……该杀!”
史登达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的性命。”
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然站不起来。
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费的你赢了,刘某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
说罢左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一伸臂便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你来得正好。”费彬大喝一声,出掌向曲洋的胸口拍去。
曲洋向刘正风说道:“快走!”在刘正风背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费彬,丁勉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
只听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他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急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大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只听得“哎唷!”
“不好!”十余人齐声叫了起来。厅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
混乱之中,曲洋已带着刘正风逃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