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扇过巴掌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
“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二人,自行练功,以致走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
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来。”
令狐冲站起身来,心中一片迷茫,不知为何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了邪路。
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
“是。”走到他身前。
岳不群在石坐下,缓缓的说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
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说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了。”
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谓旁门左道,原本也是我们华山的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甚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
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
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插嘴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
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
岳灵珊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气功和剑术一起练。”
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
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分,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同样是大逆不道。”
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甚么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就是非立判!”
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知。”
岳不群的理由听着像是很有道理,但在宁程看来全都是狗屁。
什么剑气之争说到底,其实就是权力之争。而选择是先练剑还是先练气的问题,只不过是选边站队的政治立场而已。
既然政治立场,那就没有什么对错之分。谁当权谁就是对的,谁失败谁就错了。
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寇。
华山派之所以走向衰弱,主要是原因就是没有处理好门派里的内部矛盾。
华山当年剑宗和气宗一流高手就有二十多名,论实力可要比现在嵩山十三太保强太多。
但是在发展路线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导致华山派迅速走向了衰弱。
对于一个门派来说,如果拥有大批的高手,有利也有弊。好处是,高手越多那么门派的江湖地位和话语权就越大。弊端则是,庙小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为了争夺有限的权力和资源,门派内部必然会产生尖锐的矛盾冲突。
而想要解决内部矛盾只有两条路可选。
一个就是内斗,毕竟掌门人只有一个,蛋糕只有这么大。而华山的职位有限,权力无法得到有效的分配,只能通过内部的自我消耗,解决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
玉女峰的那场大火拼,说是剑气之争,其实就是掌门人之争。赢的那一方坐掌门之位,输的那一方直接被除名。
内斗虽然能够解决内部矛盾,但是同时也会极大削弱门派的实力,导致外部势力的入侵。
解决内部矛盾的第二个办法就是对外扩张,将蛋糕做大,通过掠夺其它门派的资源,来满足日益增长的利益需求。
后来崛起的嵩山派显然吸取了华山派的教训,坚定走了合并五岳剑派,对外扩张的道路。
事实证明,左冷禅制定的发展路线,是完全符合嵩山派的整体利益。
对外扩张不但解决内部矛盾,还增强了门派的凝聚力,使得整个嵩山派下一心。
五岳剑派中,为什么嵩山派是最团结的,紧紧地围绕在左冷禅的周围,坚决地执行左冷禅下达的一切命令。
因为嵩山派从到下都有一个明确的**。嵩山派的弟子们都知道跟着左掌门混,是有肉吃的。
反观其它四个门派则各自为阵,除了恒山派稍微强一点,没有内部矛盾,其它三个门派都存在内部矛盾。
如果华山派当年走的是对外扩张的路线,相信五岳剑派早就被华山给合并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沦为了人才凋零的夫妻店。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
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令狐冲、岳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
岳灵珊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甚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
宁程听到岳灵珊的话后,心想,这丫头还是太过单纯了,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政治斗争的残性。
政治斗争向来就是你死我活。败的那一方,即使向政治对手妥协投降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气宗赢得并不光彩,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将剑宗第一高手风清扬骗到南方结婚)才夺得华山的控制权。
正是因为来路不正,所以气宗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尽量抹黑政治对手剑宗,来确定气宗政治地位的合法性。
通过诋毁,泼脏水的手段先将剑宗妖魔化,然后否定剑宗对华山派做出的贡献,否定剑宗的练剑方法,最后对门下弟子进行洗脑式教育。
让门下弟子坚信剑宗的一切都是邪门歪道,只有气宗才是名门正宗。
剑宗虽然败了,但是剑宗的人还是很有骨气的,怎么可能接受气宗对他们的污蔑,丑化。
所以很多剑宗的人宁愿自杀,也不愿意被气宗的人这么玩弄。
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事。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一剑,嘿嘿!”
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哪里。”
岳不群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
他原本想将秘洞的事告知师傅,师娘还有师弟们,现在想来幸亏没有开口。
那秘洞里全都是剑宗留下的遗毒,如果让师弟,师妹们学到秘洞里的招式,岂不是将他们也引入了剑宗的魔道。
多亏师傅及时拨乱反正,自己差点就成为华山派的千古罪人。
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怕、师叔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
令狐冲应道:”是!”
宁程听到岳不群说出这番道貌岸然的话,心里越发觉得好笑。
什么误入歧途,简直无稽之谈,你这个当老师才是在误人子弟吧。令狐冲学几招剑宗的招数,还能把华山派给毁了,真是牛逼啊。
既然你岳不群把剑宗说得一无是处,为什么自己又暗地里偷学了剑宗的绝技,夺命连环三仙剑。你自己割jj练辟邪剑法,是不是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
难怪正邪两派都认为你岳不群是个伪君子。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政治家的两面性被你老岳玩得贼溜。
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就会说好,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哪怕它真的好,也会昧着良心地说不好。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
令狐冲惭愧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令狐冲对岳不群刚才所讲的话深信不疑,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秘洞之事还是不要再提了,何必惹得师傅,师娘不高兴呢。
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乘气功,再巧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大比剑,剑宗的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
令狐冲、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一齐躬身受教。
宁程心想,岳夫人你老公吹牛皮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一起瞎起哄。
这话要是让风清扬听到了,信不信他老人家用最基础的华山剑法,教你们夫妇俩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