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如带着一截袍子便走,来到邢敛面前,单膝跪下,将长袍献上。
“很好。”
邢敛很满意笑道,将一截带血的绣着南诏部落特殊纹饰的长袍当着众人面撕开,从袖口内部夹层中抽出一张绢帕,约五寸成方,上面星星点点猩红的字迹,竟是一张血书。
“衣带诏?”邢敛故作惊讶。“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的于上月初五,也便是英雄会筹措前十日,见李大人秘密离开了李府,李大人武功高强一路策马狂奔,小的差点追之不上,快要天明,李大人竟是来到了姚州边界,秘密会见了早已到此地的南诏国太师,二人秉烛夜谈,小人藏于一处,亲眼所见李大人拿出一张绢帕,咬破手指,速速书写,交给南诏太师郑重收下,缝于袖内,此后小人担心李大人察觉,便提前回成都府,后续之事小人已不知情。”
邢敛还未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德林突然开口,拖动着穿胸锁链,声音沙哑:
“邢敛,太师何辜,你这样做,岂非将南诏与剑南道黎民百姓置于水火。”
邢敛瞪了他一眼:“李德林,你负罪在身,还敢污蔑邢某,今罪加一等,现证据在手,看你百口莫辩。”
说罢将血书上的字迹读了出来,竟真是通敌叛国的内容,还将血书给诸人亲辨,乍眼看去,十有八九是李德林的真迹。
殷素黎气的咬牙切齿:“仲如,你跟了我十几年!”
仲管家垂下头,站到邢敛身后,没有再看殷素黎。
南诏国诸人围着太师的尸身,又惊又愤,如今也不知太师是否真的参与了叛国一案,还是被这些人污蔑致死,何况成都府守备森严,守军众多,今日卷入事端,能否安全离开还未可知。
随后刑场外竟有数位成都府官员站出来,声声控诉李德林,有说李德林私自敛财,收受贿赂,有翻案李德林在外从军时,滥杀无辜,甚至有指李德林暗中操练私兵,殷素黎一眼望去,多是平日里与夫君疏远甚至结怨的,此刻尽数站了队。
邢敛大喜,料想此刻殷素黎除了鱼死网破再无他法。
殷素黎气愤难当,指着邢敛道:“我当前往长安,上表陛下,是曲是直,自由圣上定夺。”
“不用了。”
一声平淡之音传来,一人身穿青色华服,负手从人群中走来。
“节度使大人到。”随从的金吾卫高喊。
剑南道节度使杨国忠,身穿青色便衣,身子不高不矮,长须飘飘,体态微福,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扣指,垂在腰前,看上去仅是一个面色儒雅的中年人,倒是与殷素黎料想之中,那摇唇鼓舌,阿谀谄媚之样貌颇为不像,在身居司空之位的杨国忠,来到成都府刑场上,面对边野乡民,颇有一副达官显贵的气色修养。
杨国忠将一卷黄色的绢帛递给殷素黎,淡淡说道:“夫人,自李德林贤弟出事以来,杨某不敢擅作主张,第一时间将此事报与陛下,长安那边,御史台大为惊动,陛下…对此事很是失望,将此事全权交由我处理,这是陛下的手喻。”
殷素黎双手颤抖,将紫金绢帛制书展开,看到天宝皇帝批阅与玺印,甚至还有门下省宰相的题名,差点将绢帛抖落,身子一软,向后倒下,方霖从后扶住了她,她才勉强站稳,归还绢帛。
杨国忠叹息:“夫人,杨某无奈,自上任剑南道节度使以来,多为案牍劳形,未与德林贤弟交流,未曾想到他对于我之到来耿耿于怀,以致心生叛国念头,此为杨某之失职。”
杨国忠边说边环顾一周,似在罪己,一些官员纷纷附和,“节度使大人无需自责,此是那乱臣贼子犯上谋逆,与大人无关。”
“夫人,杨某念及夫人可能受到李德林蒙蔽,实为无辜,欲向陛下求情,然而,通敌叛国乃是连坐之罪,杨某仍旧无可奈何…”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殷素黎心中明了,杨国忠并非真心实意想帮助夫君,实则怕是早有预谋在先,殷素黎闭上眼睛,五指掐进肉里,疼痛让得她的眉宇恢复三分宁静,成都府已无法久留,邢敛不会放过夫君与我,前往长安告御状,也断了生路,如此只能先带夫君逃走,再寻对策。
殷素黎已做好决断,方霖隐隐猜出了她的想法,果然,殷素黎与白校尉对望一眼,白校尉大喝一声:起!
城南,城西,城东,陆续有数百黑衣人持刀闯出,有十七个人与白校尉站到一起。
邢敛仔细一看,这十八个人身形一般,皆是多年习武之人。
“益州十八骑?反了你们。”
邢敛怒吼,这益州十八骑是李德林多年征战沙场积攒的心腹,几乎都于他有救命之恩,而后随之而来的一众黑衣人是四百死士,只为李德林而赴汤蹈火。
邢敛大怒,却也心中大定,只要将这批死士斩尽杀绝,益州再无抵抗力量,当然,前提是不能放李德林走。
益州十八骑携四百死士前来救李德林,久久未说话的李德林惊呼道:“你们来做什么?走,带素黎走。”
白校尉上前一步:“我等皆认为李大人是无辜的,刺史大人与节度使大人不愿还之一个清白,我等纵死也要护李大人安全。”
说罢与众人上台便要救人,邢敛冷哼一声,拍碎桌案,召集城防散卫截杀死士。
“果真是叛贼,今日便将尔等一网打尽。”
死士虽是追随李德林出生入死的悍将,城防散卫却人数众多,一时无法突围,混战在一起,整个太玄门之围乱作一团,益州十八骑武功高强,成都府却也有众多府兵牵扯,邢敛命数十散卫看好李德林,将官服一撕,亲自下场抓人,殷素黎持剑与他斗至一起。
此刻成都府已乱,许多不会武功的官员退至一边,生怕这祸事殃及池鱼,将自己卷进去,没人想到李德林已身陷囹圄,他的夫人和属下还能召集如此之多死士,竟然一时之间僵持住了。那云熙宗少宗主犹豫之间,心中一狠,大喝道:
“无德狗官,陷害忠良,诸位都忘了吗,李大人在位之时,是何等的仁厚,俸禄都要分给百姓一半,我等需为李大人这样的忠良讨还一片青天。”
没有人应诺他,云熙宗少宗主叹气,李德林大势已去,已不可能昭雪,左右也是在剑南道待不下去了,这邢敛害了自己门派,怎是随意罢休了得,定也要让他不得如愿。
这般想着,却要上刑场救人,一旁又有数十人轻功漫步而来,为首一人与云熙宗少宗主一样年轻,不过头戴束冠,面若朗玉,看起来衣袂飘飘,与云熙宗少宗主的大盗模样是两种风格,云熙宗少宗主认得这一行人,是蜀中七剑之一的北剑“断剑阁”,断剑阁落阁于汉中,以剑阁关上的奇俊险山练剑,阁中弟子修习断剑诀,在剑阁关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断剑阁靠近陇上,与益州刺史邢敛交好,又自诩“君子剑派”,一向看不起以盗贼出身的云熙宗,若非二派相隔甚远,怕是已势同水火。
这衣袂飘飘的年轻人正是断剑阁少阁主,云熙宗少宗主与他不对付,二人见面便是剑拔弩张,少宗主无需多言,伸手便向少阁主抓去,断剑阁少阁主运断剑诀,二人噼里啪啦打的叮叮作响,这云熙宗虽下三滥,一招“偷天手”倒是炉火纯青,练至小成,竟可徒手与兵器对抗。
“你与叛贼一党,不怕被朝廷诛杀么。”少阁主先开口,少宗主不搭他的话,反倒是冷笑道:
“你这门派名字就折寿,不知我将你这少阁主斩成断剑,送给剑阁那老不死,他还能以断剑自居么。”
自诩君子剑的断剑阁少阁主皱眉,果真是盗贼门派,说话不知礼数。“哼,那是你不懂我断剑诀的精髓罢了。”
说罢虚晃一剑,那剑竟真从剑脊断开,前端向着少宗主面门电射而来,少宗主扭头躲过一剑,定睛一看,不是那剑断了,而是此人自剑端发出的一缕剑气,射向他来。
装神弄鬼,当我不知你的底细?少宗主不再言语,沉心对敌。却说这二人斗得正酣,一方刑场边上,殷素黎与邢敛也在对剑,殷素黎发狠,眼下是她的夫君,她必然拼命,邢敛本就是于塞北搏杀出来的一虎,以突厥人的血祭过刀,二人暂时势均力敌,但是殷素黎越战越失底气,此处僵持着,虽然剑南道的大军都在蜀南,或横断山脉一侧戍卫南诏与吐蕃,成都府守军不多,但迟则生变,夫君已失了兵权,若成都府所辖县治守兵来援,自己将腹背受敌。而且那杨国忠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若出手,恐夫君危矣。
台下方霖抱着小公子,心知局面不利,便提剑向刑场台上奔去,脚底运转太白相力,白遑遑如一只折鹤,转瞬便要到李德林面前,邢敛恼怒,又是这诡异的女子,隧踏步一退,来到李德林身前,挡住二女,方霖脚踏太白相力,身形鬼魅,一只手抱着小公子,一只手持剑,虽未使出奉州城外那一日黄的赤的诡异内力,但缥缈的剑法已险些划伤邢敛的面额,何况还有一旁发疯的殷素黎,邢敛左右掣肘,与二人相搏,顿觉压力倍增。
邢敛气极,终是带的城防散卫少了,把持不住,对着杨国忠大喊:
“你还不出手?”
果真穷乡僻壤出刁民,对着本官大呼小叫,不知礼数。
杨国忠心中鄙夷,却是不露声色,见邢敛已快要招架不住,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白衣女子,为这李德林助臂,于是折起袖子,方要踏出,一个身穿灰色布衣,遮住头颅的人站在他面前:
“节度使大人,李德林命不该绝,你该放他走了。”
“命该不该绝不是杨某说了算,他通敌叛国,按大唐律例当诛。”
“他是否叛国,节度使大人心中有数,那血书衣带诏,怎么回事,你们清楚的很,只要节度使大人网开一面,蜀中百姓又能太平一段日子,这样不好么。”
杨国忠疑惑,怎么诛一个李德林,陆续有人跳出来替他辩解,先是剑南道大大小小的郡守主簿,又是云熙宗,又是神秘白衣女子,还有眼前这人。
“你也知道,陛下已放弃了他,无关衣带诏,你替他说话无用。”
灰衣遮面的人沉默了足有半晌,却略带微笑道:
“这么说,衣带诏是假的了。”
杨国忠一愣,双眼微眯,一时失神,竟被这厮套取了话语,“衣带诏从南诏太师身上搜出,真与假你自己去看,李德林叛国罪已无法赦免。”
灰衣人道:“既然杨节度心中有数,便知道此事的代价,望你珍而重之。”
什么代价,剑南道没了他李德林一样是剑南道,况且从陛下下诏以来,李德林已经死了,这不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那日二更,来我节度使府的人就是你吧?”
灰衣人未回答他,却说道:“李德林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我与他并不相识,仅是希望剑南道黎民百姓能有个好交代。”
杨国忠不再多言,既认定李德林死罪,那便要让他死,况且,邢敛那边已快要招架不住了,眼下自己必须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