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羞哟,子迁小郎君与霖儿小娘子宿夜不归。”
布箩一脸坏笑,面色上有些初谙世事的羞涩,亦有些许不怀好意,俏生生笃在陆家堡土楼侧门门口,双手抱胸,手指点点。
方霖被她说的脸红,心里突生慌张,手里将李复容搂得紧紧的,偏头看向别处。
“去去去,哪都有你,那个…父亲大人去府上了吗?”陆远叱道,言语之间似乎对他父亲有些敬怕。
“府上今日无事,阿郎为何要去,他此刻正在书房呢,喃喃着要揍某个小兔崽子一顿。”布箩嬉笑说道。
“这样么。”陆远皱眉笃立,似乎在思索对策,方霖了然,这丫头布箩看似追问打趣,实则是跑来通风报信的。却见那布箩跑到方霖一侧,挽住她的手,轻声细语说道:“我说你俩出去幽会,还抱着孩子作甚,给我罢,霖儿小娘子,你且记住在阿郎面前莫要缄口,他问什么你便说什么,阿郎这人明谋善断,疑心有些重,但他是好人,而且…”布箩笑嘻嘻凑到方霖耳边道:“霖儿小娘子知书达理,又这般美貌,阿郎肯定会喜欢你做他儿媳的。”
小丫头已将他二人当做那般了么,方霖脸色一红,无奈道:“我与他不是那样…”
说也说不清了,两个人一同出门,一夜未归,任谁也会遐想。
方霖一直以为陆远的父亲会是一个面相严肃,不苟一笑的人,实际上并不是。陆父乍看之下很普通,头发有些稀疏发白,身材略微发福,看上去沧桑却很随和,丝毫没有威严之色,放在人群中会被认为是一名老农,不会引人注意。
想想也是,陆家并非煊赫家世,陆父只是一个小保长,管理十几户云水乡人的琐碎杂事,整日为浊事劳神,虽然自学过一些书籍,性子上不愿虚与委蛇,却也被岁月与世俗磨平了。
不过训斥陆远的时候,方霖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读书人的威严,陆父说话很有讲究,丝毫不伤及方霖,昨夜的事闭口不谈,而是斥责陆远平时不好好看书。
陆父喝了一口茶水,借着茶杯掩住目光,偷偷审视了一下方霖,而后看向陆远,突然问道:
“媟黩既生,语言过矣。下一句是什么?”
陆父声音平淡,听不出是怒是喜,陆远此刻却颇感头大,陆父所言这句他根本没读到过,此刻在脑海中搜索了好多遍,不禁疑惑:这是什么?家中书房里根本没有啊。
方霖略作思索,踢了陆远一脚,低声对他说道:“语言既过,纵恣必作。”
陆远暗喜,立刻挺起胸膛,背负双手,作出学士模样,说道:“语言既过,纵恣必作。”
此二句出自后汉班昭所著的《女诫》之敬慎篇,《女诫》作为彪炳氏族女性功过得失的衡量尺子,自后汉以来颇受礼教赏识,尤其是那些深谙经史子集的名门望族,更是推崇至深。不过陆远一介书生,却是只曾听闻未曾读过的。方霖心有疑惑,陆父怎么会考他《女诫》?
陆父又喝了一口茶水,不着痕迹看了方霖一眼,眼角有淡淡笑意,不品陆远的功课却是对他说道:“你个臭小子,还不给人家小娘子赐座,让人家一直站着。”
陆远立即俯首“哦,哦”两声,连忙让方霖坐到一侧椅子上,不过自己还是站着。
其实大唐女性在普通人家中的地位还算颇高,后世的蜀中才女李冶便能看出一二。此刻陆父问完了《女诫》,突然口风一转,说道:“这是那后汉班昭所著的《女诫》,班昭嘛…班氏家族班固之妹,颇受腐儒礼教思想所毒害,所著《女诫》多为迎合男子,对女子打压禁锢,我陆家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身为夫妇,应当举案齐眉,两相和好,互为宽容,你看我与你母亲便是,虽不甚富裕,却恩爱有加。你以后娶妻生子,不当以《女诫》加之妻子,知道吗?”
陆父淡淡微笑,陆远点头,恍然大悟,竟是出自女诫啊,原来自己没看过,陆远不曾玲珑心思,并未猜透父亲的用意,抛之脑后不再多虑。而一处的方霖却是牵肠百转,很不自在,手指都拧到了一起,他竟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真是的,布箩如此,陆子迁的父亲也是如此,这一家子…真是的…
陆父不再搭理陆远,把他晾在一边,而是问起了方霖来,“我听娘子说,你叫方霖?小娘子却是来自何方?”
方霖还没从陆父那番欲擒故纵之中逃脱出来,心口依旧是上蹿下跳的,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从陇右道而来。”
“哦,那么远啊,陇右道距此好几个道呢,坐马车而来怕是需要一个月之久。你家是陇右道哪个州的?怎会一个人来到此处呢?”陆父问道。
方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祁连山?算哪个州府所辖?而且那是自己门派…方霖不打算全盘托出,他们都是普通人,说不得本就未曾见闻过世上的诸多门派,自己也不知何时便西去而归了,多说无益,不如应付罢了。
“我家…在甘州,说来,我的一个远房阿姊,遭人陷害,与夫君伉俪情深,二人殉情了,隧托我护送他们的儿子来到南靖,托付到‘芙蓉庵’内,我在门派中学过一些武艺,所以便替他们护送孩儿来到此处了,而后…在路上遭遇了山贼,受伤落水,险好子迁救了我。”
陆父沉默片刻,“竟是如此,如今世人险恶,小娘子一人在外,还需小心啊。”
此刻陆远适时说道:“父亲,那个,霖儿小娘子受了些伤,需要疗养一个月…”
陆父心中笑道,这般亲昵,进展不错嘛,这小子有出息。“无妨无妨,小娘子在陆家堡静养便好,让陆远这小子带你到云水乡转转,旅途劳顿,这数月便歇息歇息,有助于疗伤,反正这臭小子整天也无事可干了。对了,小娘子你觉得我们云水乡怎样?你俩昨天见了哪些景色?”
方霖微微点头,陆父的随和雅致让她不自觉地放下了戒备,缓缓而言,“云水乡景色美甚,子迁郎君他带着我看了九龙江,去了仙渡廊桥,此处清风明月,令人流连忘返,更有美食相衬,诸如四果汤,府城海蛎,而后与他又去…一处蒙泽,见到了一颗大榕树,榕树下有细密的淙淙泉水流过…”方霖细细回忆这处江南水乡的别致,言到深处,便这般说着,说到蒙泽之迹,又突兀戛然而止,不知是羞涩于那晚蒙泽溪水畔二人静谧一夜,还是别的什么,陆远撇过头,见她名眸中似有江水流过,纯净而透明,映照出渔船上的点点星火,那些星火在云水乡四月的风中摇曳,与自己不过咫尺之隔。
陆父仰着头哈哈大笑,他不知道云水乡何时何处有一蒙泽之地,亦不知那棵大榕树在哪里,也不知这几天陆远是否待她甚好,想来应是不错的,见状不由得心情大好,不断点头,说道:“好,好,多看看,多看看,云水乡美着哩…”
陆父与方霖聊了很多,并不似陆远所言的那般严肃不易近人,亦不似布箩说的那般多疑生性古怪,只是颇喜拿捏她罢了,方霖当他是陆远长辈,便随他去了,二人聊的很随和,说道方霖入了门派,会些武艺,陆父又与方霖聊道:
“小娘子可知天宝爷身边有一左金吾卫大将军,名叫裴旻,据说他精通剑术,苛于钻研,深受陛下宠幸,为我大唐现今武艺最高之人。某猜小娘子你应是武行出身,便想问一问,不知对他可是了解一二?你又怎么看这裴将军的剑术?”
陆远曾与方霖说过,他的父亲早年一直想学一身武艺,不过受限于寒士出身,没有门路没有通宝,连一个小门派也进不了,也曾想过入伍,亦或科考,后来都放弃了,受乡里人推举成为一保长,到是与他母亲二人生活的美满。
这裴旻的剑,在后世正是与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并称为大唐三绝。方霖在仙渡廊桥上见识了书绝的真迹,那寥寥二字,如神来之笔,有招九龙江风之妙,亦有遗世独立之隐,令她自叹弗如,张旭的草字这般出神,想来那同为三绝之一的剑绝,应是有些功夫的。方霖对此人期待不已,有冠绝朝野,护卫太极宫之才能,定非凡俗,不知他与师尊比剑,能过上几招,不知与那大琴殿,那九原太守郭子仪,较之如何。
“裴旻应是极厉害的,但我大唐人才济济,安西有右金吾卫大将军高仙芝,朝堂之上有封常清,哥舒翰,王忠嗣等名将,这些人也未曾听闻是否与裴旻比试过,方霖也不知道谁更高一筹,量天地悠悠,能者极多,狂傲之辈显于世,隐者之流入山林,你我未曾亲眼见识,不好多下定论。”
陆父点头,方霖心思缜密,言谈不俗,料想她的门派教养应是过人的。
陆父继而又问道:“小娘子,你对于不会武功的平凡人怎么看?”
方霖知道他话有所指,心中一叹,自己其实没怎么考虑过儿女情长的事情。但是也不好说话不留情面,想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世人罢,都有自己的路罢了,却说那汉初樊哙,大字不识一个,却能为沛公挡住百万师,而曹植曹子建对于习武根本不感兴趣,却能成为建安大才子。习武非是必要的,习文,亦或是炼丹,如那晋代葛玄一样,亦是可以。人生于世,不过在于谋断抉择罢了。”
陆父点了点头,方霖所言不错,也让他放了心,实际上他也没想过,方霖会是出自那祁连山云端之上的名门大派,更是下一任掌门。他仅以为方霖家境比较不错,是一个普通门派的弟子罢了。
陆父心道不急,小娘子家离得远,还要在陆家堡养伤一个月,对方家境殷实,为人知书达理,若能为陆远说得一枚姻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三人又随意谈论了一刻,方霖便作揖退下了。陆远也算是看破了陆父的心思,心道父亲还是向着我,傻呵呵的站在这里。
方霖一走,面对陆远一人,陆父面色便严肃了下来,板着脸道:“臭小子,还不去读书,将来努力考取个功名,才算配得上人家姑娘。”
陆远悻悻退下,心里嘀咕着,很想对陆父说,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自己不甚苦读,功名或许无望,既然如此,为何不让自己去参军呢。不知为何,认识方霖之后,陆远莫名的想要修习武艺,平日里甚是觉得读书枯燥乏味了。
方霖与陆远走后,陆母从侧门内出来。坐到陆父一旁,面带忧色的说道:“阿郎啊,我知道陆远长大了,弱冠了,也到了娶妻的时候,可是…那个霖儿小娘子,她的身份我们都不清楚呢,一个女子家成天打打杀杀的,咱们子迁又不会武功…”
陆父瞥了她一眼,叹道:“你呀,担忧这些做什么呢,只要陆远这小子喜欢就罢了,方才我也考问了那小娘子一些,诗书礼乐都懂一些,家境也高过我们,配那臭小子绰绰有余,你该担心的,是人家愿不愿意嫁到咱们陆家堡来。”
“说的也是。”陆母隧不再纠结方霖的身份了,不过陆母攥着手帕,面色犹豫,似乎有其他的心事,想说又不敢说。
“怎么了?”陆父问道。
陆母幽幽叹气,摇头无奈道,眼中有一丝气愤,“那县丞晁大人的两个儿子,前些日子又来陆家堡提亲了,扬言要娶布箩做妾室…”
“砰。”陆父一拍桌子,茶水都震出来了,横眉倒竖,“这个晁家,一而再再而三,说了不嫁,还从去年提亲提到现在。浑然不把我陆家放在眼里。”
陆母安抚陆父,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他是捏准了我们软肋,他想吃了我们陆家北坡的那几亩良田,此次那晁家二公子前来,已经威胁我们了,他说,要么嫁人,要么放田,不然就…”
陆家堡人丁稀少,除了陆氏三口人,就只有布箩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佃农,陆家的那几亩良田承接自太宗皇帝时期,那时陆家有几脉人,后来参军的参军,远走的远走,陆家便剩他们了,良田也早就荒废了,没有人整理,但陆父每年总能想到办法缴纳岁税,让觊觎良田的人无可奈何,而如今县丞晁家终于亲自出手了。
“不然就做什么?”陆父板着脸问道。
陆母定定神,说道:“那晁家小子说要散布谣言,说子迁与自家下人苟且…”
陆父冷笑,“我做不到乡长,便是这晁家在县令大人那里挑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
陆母叹息:“本来,让陆远收了布箩也没什么,咱们又不嫌弃她是佃户,还能让那晁家闭嘴,但之前子迁未弱冠,布箩未及笄,也没想过这些…如今子迁也遇到了他喜欢的女子,而且咱们也要遵循布箩的意愿罢。”
陆父抚着茶杯,细细冥思,缓缓说道:“乡里家世好一些的,有良俊未娶妻的,我去走访一下,咱们将布箩收为义女嫁出去罢,她跟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也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
陆母皱眉,忧愁道:“那这样…晁家岂不是会恨我们…”
陆父冷笑,“不然呢?将布箩拱手送出去,还是将良田拱手割出去?那晁猛长得枯瘦如柴,成天酒色,不学无术,布箩嫁与他做妾,岂不是遭晁家残害?”
“是,是。”陆母点头应道,反正两家也是恨了,还怕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