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摇头苦笑:“不知道,我白马寺既无供奉大师舍利,也无收藏无上佛经秘籍,自中宗皇帝迁都回长安,白马寺便冷清了许多,此处只有一众年轻弟子打坐修行,吃斋念佛,与我这把老骨头扫扫门前的落叶罢了。”
方霖担心黑衣人薛怀义因为对武后的怨恨,而牵连白马寺,有些担忧白马寺的无辜弟子。那白马寺方丈却看得很开,摇头淡笑:
“则天大圣皇帝已还政于李唐,而且武氏后人皆被尽数屠尽,薛怀义纵有怨恨,也付之东流了,白马寺也没有藏他的尸骨,而是被他逃脱了去,与他不再因果纠缠,就是怕他还有其他执念,困扰其心,成为心魔,不肯超脱,支撑他苟延残喘活下去。”
“若是他真有向佛之心,望他早日从执念里解脱出来罢。”
方霖默默说道,那般执念,便是对大唐和李枺绫的执念了,她不知薛怀义和李枺绫之间发生了什么,亦不知和天宝皇帝李隆基之间有什么关联,也没有将此告知白马寺方丈,她要了解的黑衣人的身份,已浮出水面了,此刻也将拜别方丈离开白马寺了。
不得不说,净因当得上“饱读经书”四字,方霖在殿内与白马寺方丈促膝长谈,净因便与白马寺一众年轻僧人促膝洽谈,一口经文,对答如流,将白马寺的年轻和尚唬得团团转。
“法师,法师,你从吐蕃跋山涉水而来,可曾讲解一下一路所见所闻。”
“师兄,贫僧对《大佛顶首楞严经有所不通达之处,师兄可否为师弟解惑。”
“我说师兄,与你同来的那位女施主是何人啊?你与她又是何关系?”
“我们在此处讲经说法,你这混小子,怎关心女施主去了。”
“哈哈哈哈…”
…
一种和尚说什么的都有,方霖无奈,见白马寺和尚将净因团团围住,水泄不通,等了许久,净因才将僧侣一一打发,脱身开来。
二人离开白马寺,去到白马寺镇,与苏暖暖会合。
“方霖姑娘,你真要去洛阳见那个黑衣人么?若他真是大难不死,侥幸活下来的薛怀义,贫僧恐他会对姑娘不利。”方霖将与白马寺方丈所谈论的话简短告诉了他,净因也颇觉不可思议,这么算下来,那薛怀义岂不是九十多岁,不死不僵,恐怕很难对付。
“他以师尊为由引诱我,便是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我在明他在暗,必定对我有所提防,但我不能不去,此间秘密,无法与师尊相问,只能从此人身上探查,我…不查明,便不解。”
事关她最亲近的师尊,方霖如何能像佛门弟子一般,看得那么超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半月之后,方霖必要去洛阳寻那黑衣人,问明真相。
二人回到白马寺镇,却未料到,苏暖暖染了风寒,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加之舟车劳顿,连夜奔波,从扬州策马几百里到洛阳,没有什么内力的普通女子,受风寒侵袭也在所难免。
白马寺镇不过旅途留驿之地,没有什么郎中药馆,而且没有城郭,难避风寒,白马寺虽然在旁,但是却是寺庙不是尼姑庵,苏暖暖不可能留宿那里,二人一商量,便带着她,租了辆马车赶往洛阳城。
洛阳城大,总有落脚之地。净因驾着马车,二女在车厢内,苏暖暖倒在方霖怀里,两颊微红,发髻散乱,眼神迷离,像喝醉了酒一般,不住喃喃:
“君住渭河头,我住渭河尾,君不思故人,妾一惘余生。呵…”
苏暖暖所指所思的,自然是那右补阙方忆,长安在渭河那头,洛阳虽不在渭河之畔,却在黄河之侧,方忆在长安一留便是数年,起初还与苏暖暖书信往来,此间连音讯都没了。如今苏暖暖真的来到洛阳,与那方忆不过一水之隔。古往今来,渭河与黄河一衣带水,首尾相连,寄去了多少相思相恋。
方霖以手抚苏暖暖的额头,只觉一阵发烫,看样子病得不轻,苏暖暖一病,便胡言乱语,亦或是说吐露真情,此间话语,看样子对那方补阙用情很深,方霖内心一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苏暖暖病殃殃的身子搂的很紧,为她渡去细微真气,为她擦掉额上脸上的细密汗水。
“霖儿妹妹…你与子迁小郎君,虽相隔天涯,却心心相照,可我…连他的心是怎样都不知道…”
“我这一生,当真是苦也。”
也不知苏暖暖是病的神志不清,还是有意为之,总之苏暖暖将头枕在方霖怀里,左右蠕动,汗水与泪水一齐渗出,沾湿方霖单薄的衣裳,方霖有些尴尬,面色变得羞红起来,只是被她一说,心里也浮现出了对远去的陆远之思念。
方霖摇头叹息,被苏暖暖一阵言语,触动了心弦,想到了陆远,不知年关将至,那小子去到了哪里,可否找到了落脚点,可否好好修炼剑谱,若是方霖知道陆远在此时结识了李太白,在会稽山炉峰禅寺打坐过了一个年关,怕是惊得合不拢嘴。
又想到那神仙眷侣一般的缘氏夫妇,青玉案,神剑仙,多么美好,令世间凡夫俗子可望而不可及,令万贺门的赤天王扼腕长叹,而自己与陆远的未来却是一团迷雾,不可拨清,我是昆仑仙宫弟子,我连自己身世都不知道,我真的能与他走到一起么?
这是三人第一次来到洛阳,千年洛邑,大唐神都,方霖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探头望去,虽然此刻洛阳城外下起了细碎雪花,但却掩盖不住洛阳城的巍峨之美,方霖的心绪霎时陷到了后汉,陷进了大魏,前晋,那历经风雨飘摇,几经焚毁又再次重建的千年古都。
此刻虽寒冬,却有三月花,方霖将玉手探出窗外,仿佛入手的不是冰凉的雪花,而是片片牡丹,似乎看到武则天手执牡丹花,君临天下,生杀予夺的场景。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方霖心中一叹,可惜的是苏暖暖病了,看不到随马车入洛阳城的景象,不然她这才女必要意气风发,斗酒三千,吟诗作赋好些日子。
净因驱车,从洛阳城正南门定鼎门入内,定鼎门,有周成王定鼎洛阳之意,一直是神都南垣正门。虽是寒冬腊月,洛阳城内依旧车水马龙,人群接踵,净因寻了一家客栈,让三人入住,而后便出了客栈去寻郎中了。
方霖将苏暖暖抱到软糯床榻上,喂她热水喝,苏暖暖幽幽醒转,浑身蜷缩,软弱无力,睁着疲惫的眸子向方霖道谢:“霖儿妹妹,拖累你们了,我这般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去不得长安了。”
“说这些作甚,是暖暖姐心系那方公子,我与净因师兄不过跟随你同去罢了。”方霖嬉笑,不过苏暖暖俨然将发烧说的胡话给忘了,只是微笑不答,方霖转而疑惑问道:“暖暖姐,你为何不学一些武艺呢?便是防身也好,强身健体也好,总好过大冷天受风寒之扰。”
方霖想着,苏暖暖这般聪慧,即使年龄大了,靠她的悟性,习一些内功也不甚慢,若是苏暖暖欲习武而苦于无门的话,她便去哪儿偷一本心法秘籍来,实在不行,便回昆仑仙宫藏经殿找寻一些藏本,助她一臂之力,踏上习武之途。
未想苏暖暖却是说道:“霖儿妹妹,你便不要蛊惑我了,我这辈子当真看开了,便寻一处庙庵,带发出家从此常伴青灯,远离尘嚣,若是看不开,徒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呢?总不可能闯进皇宫去找一个补阙。”
苏暖暖不知道,以李枺绫那般修为,当真可以闯进大明宫揪出一个小小的右补阙,来去自由,而令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无可奈何。当然这世间能与李枺绫匹敌之人恐怕再也找不出来,五星相力大成,历代昆仑仙宫之主也仅她一人做到。
方霖自觉遗憾,习武与否是苏暖暖自己的选择,不能强迫人家,方霖为苏暖暖斟了一杯水,苏暖暖捧在手心,却是对方霖打趣道:“霖儿妹妹,倒是你,可要好好抓紧了,子迁小郎君为人忠厚,善读礼易,又对你一片真心,实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我看你二人应当早早缘定终生,莫要将来悔恨。”
“悔恨什么,他又不吃亏。”方霖低着头,突然神来一句,说完掩住嘴唇,脸红到耳朵根,自己都不敢相信说了什么。
“你莫要再打趣我了。”
“哈哈哈,我便知道你二人相互有意…”苏暖暖拉住方霖的衣角,笑声牵动病情,一阵咳嗽,又借咳嗽隐藏心中的忧虑。
实是苏暖暖,不仅忧虑她与方忆补阙之事,还有一件方霖不知道的事,压在她心里,便是那日净因当着她与陆远的面,指认她是苏定方后人,问她索要佛陀舍利一事。
苏暖暖心中颇为无奈,先祖之志在上,佛陀舍利是断然不可能交出去的,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然而那净因和尚却一路跟着她,虽不再提佛陀舍利一事,却如影随形,也不知他要干什么。虽然净因待她颇为客气,看着又不像邪恶之人,但一直跟随着她,令苏暖暖却不得不暗自提防。
净因从洛阳城内请了郎中来,为苏暖暖把脉看病一阵折腾,倒是忘了,她自己擅长针灸穴道,也算半个医生,此处又有方霖这种内力高手,要所谓的凡俗郎中有何用。
此后的半个月,苏暖暖便留在客栈内养病,而后与方霖在洛阳城闲逛,说是想留在洛阳城不走了,在此处开一间酒铺卖酒,也可度日。
方霖问她,不去长安找方补阙了么,苏暖暖沉默了许久,终是决定,在洛阳暂居下来,洛阳与长安相隔没有那么远,对于苏暖暖这等普通人而言,来去也不算太难。
方霖随她意,而后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找寻店铺住处,不得不说,陪都的铺子租金远比偏僻淮南的扬州要贵的多,好在苏暖暖在扬州多年卖酒,积攒了些钱财,方霖又带够了银两,终于是在洛阳城北一处水榭河畔,寻到了一间铺子,盘了下来。
苏暖暖很开心,扯了一块布料,洋洋洒洒写上几个娟秀的大字:“霖暖酒铺”,串入一根竹竿,插在门檐下,说是将来卖酒赚了钱,也有方霖的一份。
方霖没有推辞,虽然自己行走江湖,不可能长居洛阳,但这凡俗人间的酒铺,却是支撑苏暖暖这等普通女子生存下去的依仗,便让她在此处安生罢。
若干年后,或许苏暖暖会与贩夫走卒结成连理,或许那长安的方补阙告老还乡,苏暖暖会随他而去,或许苏暖暖会回到扬州,与扬州太守之子白头偕老,都未可知,不过方霖这等身负至强武艺的江湖人士,终是在凡尘俗世中有了第一个交心朋友。
方霖在新开张的“霖暖酒铺”中与苏暖暖喝的酩酊大醉,这酒铺与众不同,开张的第一天,只有方霖和净因这二位顾客,净因不喝酒,便帮她二人看门去了,苏暖暖和方霖推杯换盏,和酒而歌,二人仰慕屈原,痛骂楚怀王,仰慕曹子建,痛骂魏文帝,仰慕嵇康,痛骂司马昭,从未这般开怀过,好在二人有所收敛,没有痛骂当朝皇帝,不然净因迫不得已,得要关门大吉了。
便这般过了许多日子,洛阳人来人往,酒铺堂前的醉客亦是流连忘返。
二女所谈,尽皆文人,方霖虽然习武,却对曹子建百般推崇,仰慕那个将骈体文推到极致的男人。而后又从男子谈到女子,从班昭的《女诫谈到卓文君的《白头吟,从蔡琰的《胡笳十拍到上官婉儿《彩书怨。直言何谈女子不如男,净因只觉得自己浑如一介外人,挤不进那个堆满酒盏的小石桌子,不得二女之意,隧自己砌了一壶茶,坐到“霖暖酒铺”外面,替她们照看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