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雪漱漱而下,内里却是油墨泼洒,霖暖酒铺的日子好不快活,却见木屋内,案台上,苏暖暖口含油墨,偏过头吐出一大片墨渍,脸颊红红的,不知是被滑腻墨水噎得还是对招落败羞怒所致,苏暖暖盘着发鬟的银簪早被方霖抽走,方霖的玉簪也被苏暖暖摘下,二女乌发如瀑布雨下,散乱成流,铺散在案台上,亦或是垂绦落在苏暖暖脸上,方霖跨坐在苏暖暖身上,三千青丝缠绕,唇齿鼻息相抟,浸在台案上,宣纸下的油墨染黑了二女素白粉黄的罗裙与革带,乌发染墨,披散成梁,这般模样,分不清是一幅即兴而作的诗风高雅泼墨山水画,还是一幢残灯暗火旁的罗帐香夙烛光剪影图。
实是净因早早便叩门而出了,不然方霖也不会放肆去解苏暖暖的衣裳,此刻室内二女哪里还有誊经抄文的雅致,全付之案台之上的嬉笑怒骂了。
净因漫步在黑夜里,漫步在洛阳街头,此刻呆在风雪里,任由天寒地冻,雪花加身,也比呆在酒铺子里好。此刻他心中有一个古怪的念头,若是陆远施主今日在此,会作何感想,亦或是那周亦染施主…
净因不敢去想,他是僧人,不敢去想,只道口颂诸天佛祖,口颂文殊菩萨,祛除业障,六根清净。
净因摇头叹息,我怎会来到洛阳这处是非之地,是非之地,真是是非之地…
金银篦子玉钗头,除夕一捧花椒酒,又要逼得净因席地闭关好些日子了。
净因在洛阳城内走了半个时辰,不眠夜当真是不眠夜,此刻即便是亥时了,洛阳城雪三寸厚,洛阳城的百姓也依旧欢歌达旦,不觉疲惫,净因觉得满城甚扰,火树银花,喧嚣遍野,走来走去,又回到了霖暖酒铺,不禁一叹,拂去台阶前的细雪,在门槛边上坐下,门檐突出半尺,尚能遮蔽些许风雪,净因盘腿而作,从怀里掏出一串念珠,闭目养神,念起经来。
风雪天的青石地板,触之何其寒冷,净因便像老僧入定一般,坐在门槛边上,呼吸平匀,面色平淡,如霖暖酒铺的一尊守护神一般。不少人从酒铺门前经过,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把净因当傻子,便当他是一位苦行僧。
佛门十六罗汉,承袭释迦摩尼佛之志,去繁从简,将佛门诸多典籍归纳为《大乘佛法内经》与《大乘佛法外经》,化为吐蕃佛宗武学的至高秘籍,以供佛门弟子参悟修炼,《内经》为至高法门,总结了佛门典籍与十六罗汉一生的感悟,结合中原武林对人体经络腧穴的理解,九九归一,是当今世上最为深奥高深的武学之一。
自从坐忘谷一行,得《坐忘心经》指引闭关入定之后,净因祛除心魔业障,有所突破,内力修为已达《内经》划分的色界天第十八重天,再有一步,便能踏进最高深的无色界天了。
欲界天六重天,色界天十八重天,无色界天四重天,是佛教教义中划分大千世界的二十八重天,被十六位尊者引用至武学秘籍中,无色界天四重天分为:空无边处天,识无边处天,无所有处天,非想非非想处天。净因知道,远在逻些的吐蕃佛宗门内有不少高僧突破了无色界天壁垒,几乎遁入空门,心无杂念,不会与自己这般总是受世俗所扰,其定力与内力修为不是自己所能轻易比拟的。
净因不知道色界天与无色界天的修为差距有多大,他也没见识佛宗禅师大发神威过,也不知道无色界天四个层次之间差距有多么大,佛宗禅师是否有人修为达到了传说中的非想非非想处天,那般空无一物,空灵西天的传奇造诣。
料想自己不过色界天尚且圆满,仅仅比之琴武阳那《九章经》第四品圆满的内力修为高深一些,那么无色界天的修为应该是很令人期待的。
内心之中,却又不希望佛宗禅师之中有人达到了非想非非想处天的境界,因为他不止一次听说过方霖那位师尊的传说,只身杀入布达拉宫,在释迦摩尼佛像面前打坐,吐蕃佛宗竟无一人可奈她何,若是连佛门最为高深的内力修为境界都不如李枺绫,那岂不是说吐蕃佛宗无论如何也弱昆仑仙宫一筹。
其实净因对昆仑仙宫不甚了解,并不知李枺绫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之内,岁星相力大成,仙宫四百年历史仅她一人而已。历代昆仑仙宫宫主,或是受制于情爱,或是受困于仇恨,业障加身,阻挠悟道,无法感应天宫星宿,岁星相力的修为寸步难行。
即便是净因亲眼所见的阮籍之妻,仙宫二世宫主长孙仪,与她夫君共同感悟《坐忘心经》之后,坐忘于山水之间,结庐于喧嚣人境,岁星相力也只得小成而已。
净因不能接受,也不愿去想,世间竟有此等偷换天机的内力心法,竟能凌驾于佛教至高秘籍之上,实是不可思议,即便是净因亲眼目睹那大琴殿二殿主琴霁大发神威,冰封扬州城,净因内心却也不为所动,琴霁《九章经》一品修为,料想已达巅峰了,那伯埙纵比他强,也强不了三分,谅那伯埙或者琴霁猖狂无边,也不敢只身独闯布达拉宫。
唉,我佛宗虽被李枺绫压制,与仙宫关系紧张,但我自己却与她的弟子相识,曾共患难,几有过命的交情,世间缘分,真是难以言说,一言难尽。
这般想着,净因似乎对于人世又有些许感悟,既刻便打坐入定,沉思修炼,佛门精纯的内力在净因经脉之中运转数个周天,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通透了些许。到了他与方霖这般境界,寻常严寒已无所畏惧了,虽然洛阳飘雪,风急雪啸,却入不到净因体内。
该冥思苦修,加速内力修炼,早早踏入无色界天之内了,这一些时日,因各种原因荒废迟滞了许多…净因这般想着,而后摒弃杂念,苦修起来雪夜寒冷,更能激起净因内心之中对深厚内力的渴望。
却说相隔一扇门,在霖暖酒铺内,方霖与苏暖暖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洗漱干净,那衣裳沾染墨水,黑洼洼一片,也不知是否扔掉了,方霖站在铜镜之后,为苏暖暖梳妆打扮,此刻噙着笑意,尽显开怀,这一战虽拼个两败俱伤,但方霖却觉得此战趁机报了花椒壳那一箭之仇,至少两人都出丑了,两不相欠。
“臭丫头,懂什么,往后不许这般轻薄孟浪。”苏暖暖脸颊微红,方霖为她梳妆完毕,她便起身将方霖按在女椅上,再将方霖的脑袋死死埋到自己怀里,语气可带三分薄怒,“你可曾想过,让净因和尚看见,我们还怎么做人。”
方霖坏笑,不由分说,掐住苏暖暖腋下七寸章门穴,渡进一缕细微的镇星相力,为苏暖暖驱散风雪夜里的寒冷,内力刺激苏暖暖腰肺经脉,又激得她一阵咯咯发笑。
“分明是你,以毛笔攻击我,说什么要为我描花钿,花钿岂有用墨水描的,真是岂有此理,分明是要戏弄我,霖儿不过适时反抗罢了。”
“那…你也不能作什么,顾恺之的姿态,在我脸上作画,还描摹《女史箴图》,小丫头尽不学好。”苏暖暖将方霖的头发扯得迷乱,复又梳直,左右掂量,还是取出那只碧玉簪子,为方霖盘了一道流云双鬟发髻,觉得这般未出闺的少女模样,最为符合她的年纪。
方霖衣物没了,那矫健贴身的束身白衣染了油墨,洗也洗不掉,苏暖暖便取出一件自己的流苏对襟宽袖齐胸襦裙,二女身高合适,方霖穿着不觉异样,只不过这是她十七年以来,第一次穿大唐女子的日常服饰。
方霖俏生生站在镜子面前,双手捏住苏暖暖为她梳下的两簇细盘发辫,不住失神,眼神直勾勾的,沉默不语,苏暖暖为她准备的齐胸襦裙白底粉带,那裙腰直直地系到胸口之上,勒的发慌,裙腰用一根二寸宽的丝绸黄带系紧,扎了一个手掌大的蝴蝶结,不让它落下,襦裙的领口束在裙腰里边,但是显得很单薄,苏暖暖又寻来一件尺宽淡红色披肩,盖在她身上,衣裙的领口,边褶有淡淡的牡丹花纹,妖娆梦幻,迎合洛阳城,迎合静若处子的少女方霖。
苏暖暖站在方霖身后,待她发了许久呆之后,凑上前去,双手环住方霖的腰肢,齐胸襦裙宽敞,自束腰而下的褶皱绢条如一缕缕丝雾,垂绦而下,美不胜收。苏暖暖将下巴抵在方霖右肩,耳濡细语,故作惊讶道: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霖儿妹妹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若我是那卫庄公啊,定要弃了王位,弃了庄姜,与霖儿深辟山林,君子偕老。”
庄姜是春秋时期卫国的国民女神,相传卫庄公为她欲仙欲死,诗经中有许多句子都是夸耀庄姜的,诸如《硕人》中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而苏暖暖唤的便是《君子偕老》中的句子。
“你可莫要折煞我了,霖儿怎可与庄姜比拟。”方霖笑骂道,忽然捏了捏自己的襦裙裙摆,皱眉道:“啊呀,这种罗裙,可叫我如何练剑习武?”
方霖此前穿的素裹白衣,干练简洁,几如男子一般,裤管贴身,突兀穿上这般齐胸襦裙,便觉万分尴尬,盘腿打坐也不是,施展太白相力轻功加身也不是,只觉落了不实,除了浣溪采薇,能做何事。
“你可莫要顾忌,大唐女子皆是身穿这种服饰,你穿那紧袖衫,真是落寞了一幅好身妆,这般穿上襦裙,才真真切切像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且说我大唐男儿个个能征善战,哪里要女子上阵杀敌的。”苏暖暖缓和说道,心中却是有些担心,这丫头从未穿过这身行头,不知能否适应过来。
但方霖不同,她是门派弟子,便是不骑马持戈,也要修行习武,方霖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样子,一阵恍惚,这便是闺中少女的感觉么,有些奇异,方霖透过镜子,比对自己与苏暖暖的样子,突兀又指着苏暖暖身上的襦裙问道:
“呀,暖暖姐,为何你的襦裙束带在腰际,而我的却是在胸口上。”
苏暖暖一愣,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红色宽袖长衫直领襦裙,领口垂直朝下,束进七寸宽的两层腰带中,领口内围了数层丝缎抹胸,束腰宽敞,又有一条流带穿于双臂后腰之间。
“我这个呀,不过是魏晋时期制式,我更喜这种,你若心喜的话,我还有,可替你拿来。”
“不了不了,霖儿对衣裳无所要求,这般齐胸襦裙亦可。”方霖笑道。
苏暖暖将她按下,取出一个青木盒子,打开尽是胭脂,就要为她描摹花钿,涂上腮红,却被方霖阻止,直言道她与苏暖暖一样,也不喜这些花钿,面靥呀,只觉清妆素雅便是最好。
苏暖暖便给她涂抹了一些细粉,说是天气冷了,抵御风寒,方霖被她这么一说,突然起兴,不想在酒铺内久留,想穿着大唐的襦裙上洛阳城一游,活脱脱的做一回洛阳人的日子。
洛阳城飘雪久积弥厚,苏暖暖打了一把印花油纸伞,抵御风雪,二人推开酒铺子的门,竟然见到净因直愣愣坐在台阶上,细雪落在净因光洁的脑壳上,堆了寸许厚,凑近一看,竟是入定了,方霖好生佩服,果然佛门中人,心无旁骛,什么地方都能打坐修炼,方霖不欲打搅他,便摘了一顶草编蓑帽,扣在他脑门上,而后拽着苏暖暖的手,向城中走去。
眼见净因这般刻苦修炼,方霖心中一动,似乎,好些日子,荒废修炼了,不过苏暖暖一把拉住她,向亭桥上走去,纸伞晃悠,细雪落盖,一阵摩挲,方霖便不再去想自己修为一事,枯燥乏味的打坐修炼,先把它抛之九霄云外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