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既来了,何不出来一起坐坐可好。”
男子的声音如弱柳扶风般温柔,手上的琴却未听。
躲在芦苇间的陆安锦只觉窘迫,自己好像在一副旷世奇画上泼了一处污点,破坏了此处的意境。
陆安锦小心翼翼的走出来抱歉道:“对不起,我无意打扰公子,只是公子的琴声实在好听。”
男子停下抚琴的手,轻声问:“你听得见我的琴声?”
陆安锦觉得奇怪,缓缓走到男子身边:“难道我不应该听到吗?”
男子微微一笑,天地皆可为之倾倒:“没事。多谢姑娘赞赏,伯牙子期为知音断弦,终于明白是何缘故了。”
陆安锦忙摆手:“我哪敢称公子知音,我不通音律的。”
男子笑道:“不是只有通音律之人才能做知音,真正的知音知的是心。”
陆安锦只觉心里酥酥的,如坠云端:“公子太高看我了。”
那男子白衣翩翩,半束头发用白绑带所系,半束披在肩上,长长的睫毛下如皎月的眼眸竟有些许空洞:“姑娘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陆安锦努力回想了一下:“我也记不得了,随着公子的琴音不自觉便走了过来,倒像是这琴声引我而来。”
男子听她的话明显愣住,随即又是不变的温柔。
男子扶着琴站起,不知是说给陆安锦还是说给自己听:“或许你便是我一直等待的人。”
说着走到身后的花架边,长长两排的花架全是各式花卉,几乎全是陆安锦没见过的品种,背着陆安锦时,脸上缓缓扬起笑意。
男子摸索着取出花洒壶,为花浇水,男子的目光并不在花上,浇水的位置却可以丝毫不差。
“这些花都是公子种的吗?”陆安锦问。
“有的是,有的不是。”
男子转回身,陆安锦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陆安锦惊问:“公子的眼睛……”
男子全然不在意的云淡风轻道:“娘胎里带的病症,出生便如此。”
陆安锦的心一阵疼。
果然老天嫉妒完美,这样美好的人竟然看不见这世间千姿百态。
可是,陆安锦能够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热爱,即使他看不见,也并不影响他能体会花开花落,并不阻碍他听风听琴。
“抱歉。”
男子笑问:“姑娘抱歉什么?”
陆安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平时伶牙俐齿的自己,在他面前有些笨嘴拙舌。
“我也不知,许是替公子惋惜。”
男子的样子并不是装的,是当真不在意:“看不见难道不好吗,看不见世界的丑恶,也无需去看人间的苦难。”说完,又笑道:“罢了,不提这个也罢。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陆安锦突然不想告诉他自己叫瑜乔,并不是怕他知道自己是公主,而是在他面前不想去伪装另一个人:“叫我小锦吧。”
“小锦,小锦姑娘。”男子跟着念了一遍。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明月。”说出这两字时,似乎真的有一晚明月散着光辉。
真是人如其名。
“姑娘请坐,容在下再为姑娘弹一曲可好?”明月问。
陆安锦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忙道:“好。”
说着便坐在了旁边的长椅上。
明月也坐在琴后,音色缓缓而出。
这是一首欢快的曲调,如小鸟欢唱,如孩童嬉笑。
随着乐曲陆安锦似乎回到童年时与孤儿院的孩子们玩耍的时候。
不知怎得那跳跃的音符中竟有种悲凉凄苦的味道,陆安锦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
一曲过后,明月徐徐将手从琴上拿下:“姑娘哭了?”
陆安锦自己都不觉得,用手一抹,竟是满脸泪水。
“公子如何知道的?”
明月温婉一笑:“泪水,是有声音的。”
陆安锦暗暗吃惊,她早便听说过目盲之人听觉会异常灵敏,可这个人却在琴声之下连如此细小的声音都能听见,可见心思之细腻非常人能及。
不知怎的,好像前世的记忆,这个人虽然美好的如梦幻般不真实,却让陆安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似认识许久。
两人说了会话,陆安锦不便多打扰,便离开了。
陆安锦刚离开,眼见一个黑影穿过便要追陆安锦而去,明月拨弄了一根琴弦缓缓道:“不许动她。”
那黑影在陆安锦身后戛然而止。
陆安锦只觉身后一阵凉风吹过,回过头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当是林中的风罢了。
晚上陆安锦辗转难眠。
明月的琴声一遍遍的在脑海中回响,那一声声美妙的音符挥之不去。
可到底为什么,只有她能听见,难道真的如明月所说,自己是他的知音?
这样唯心的理论,陆安锦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面对明月,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无关男女之情,而是发自内心的亲切。
这样的感觉,她自己也无法解释,那如暖阳般的笑容在她心中温和了一片天地。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陆安锦的思路。
“公主?”是花穗。
陆安锦懒懒的问:“怎么了?”
花穗站在门外道:“公主,有一个嬷嬷来找你,说自己是叶家的,有急事。我瞧她的样子确实不像小事,想来问问公主,是否要见。”
叶家?
陆安锦从床上坐起,想起那个倔犟的孩子,忙道:“快让她进来。”
说罢,忙起身穿了衣服,正在系最上面的几个扣子时,一个嬷嬷哭着冲进来,花穗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跪在了陆安锦面前。
花穗忙接过手帮陆安锦将扣子系好,只听那嬷嬷哭得撕心裂肺。
“公主,公主你救救我家小少爷吧!奴婢……奴婢实在没辙了。”
陆安锦赶忙要扶起嬷嬷,嬷嬷却死活不起,并不是真的要跪,而是哭的已站不起来了。
陆安锦忙问:“怎么了?”
嬷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夫人……夫人她带小少爷出去,晌午的时候夫人自己回来,小少爷……不知道……丢了……”
陆安锦震惊:“什么?丢了?那叶靖宇呢?”
嬷嬷抽泣着浑身都在抖,花穗废了好大的力气将她扶起来坐在椅子上:“老爷跟着六皇叔去东营整兵,说好了这段时间都不回来。怎么办啊,小少爷还那么小。”
陆安锦沉声:“这是算准了叶靖宇不在家啊。”
丢了?
丢了,这话的潜台词可就太广泛了。
丢了,卖了,还是,死了,都不好说。
嬷嬷心中也知道如此,可是听陆安锦这样说,更是慌了:“这可怎么办,小少爷……”
陆安锦稳住心神道:“别慌,让我想想。”
按照现代儿童走失72小时黄金理论,她们还有希望。
可是刚好今天沁妃娘娘和驸马带着小世子去庙里还愿,并留宿一晚。
去找沁妃娘娘求助只怕来不及了。
要想在知道丽氏对叶飞扬到底做了什么,只怕也只有丽氏知道。
可即使去找丽氏,别说她不过是个没皇宠的公主,丽氏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定然也不会随便就说出来。
陆安锦心中懊恼,自己这个公主的身份,到了实际问题时,真的是一点用途都没有。
陆安锦问:“丽氏和叶飞扬走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吗?”
嬷嬷想了想道:“只有丽氏贴身的丫鬟,青儿。”
这样的事情,通常不会自己动手,看来这个才是青儿是她们的突破口。
这青儿一定是丽氏最忠心的丫鬟,否则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让她知晓。
只怕普通的威逼利诱未必有效,必须要直击要害。
蝶音信报只有距离两米之内才能查人,而且自己现在等级也不够,未必就能查的清。
陆安锦问:“这个青儿有什么弱点吗?或者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家人?还是什么的?”
嬷嬷犹豫了片刻:“这……奴婢也不知啊,哦,她好像有个母亲和弟弟,听说住在京郊。”
陆安锦点点头:“好,这就好办了。嬷嬷,你现在我这住下,花穗,陪我出去一趟。”
第二日,三五个汉子蹲守在叶家门外,只等着青儿出门,三五个人悄悄跟着。
恰好行至一个闭门的店铺旁,一辆马车经过青儿身边,几个人疾步行至青儿身边,待马车走过,青儿已不见了身影。
京郊外的一处破庙内。
青儿被绑在木桩上,冷风吹在青儿脸上,惊的青儿全身颤抖。
青儿眼口皆被黑布捂住,拼命挣扎。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青儿已吓的面容失色,一张脸惨白,这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青儿越想越怕,忍不住哭起来。
陆安锦见状,方示意顾晴明,顾晴明挥手,让旁边的几人将青儿眼睛和嘴上绑着的黑布取下。
原来昨晚陆安锦连夜去找顾晴明求救,顾晴明自然是二话没说,当即便应下。
因眼睛被绑许久,取下时眼前一片模糊,片刻才看清。
自己面前站着一男一女,门口守着两人,自己身边守着两人。
看情形便也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一男一女才是主子。
于是抽泣着问:“几位要银子吗?我有银子,都可以给几位,只请几位放了我吧。”
陆安锦在青儿面前的一块石墩上坐下,缓缓问:“我们不劫财,也不劫色,只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青儿闻言,忙点头:“好,有什么问题,我都能回答。”
陆安锦问:“叶飞扬在哪?”
青儿一听,顿时愣在当场,探究的看了一眼陆安锦,又看了一眼顾晴明。
一时,竟褪去慌乱,冷静下来。
自己随丽氏许久,无论是从前在南阳侯府,还是后来的顾府,宅子里的内斗也见多了,既然不劫财也不劫色,竟也能沉着应对。
青儿冷冷问:“你是谁?问这个做什么?”
丽氏平日并不常与沁妃娘娘来往,青儿自然不认得陆安锦。
陆安锦见她这般反应,便道:“我不是要与你主子作对,也不是要你背叛主子,只是想知道这孩子的下落,是丢哪了,还是卖谁了,还是被下了死手,你只告诉我,便放你走。”
青儿双目微动,只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小少爷自己贪玩,非要在清凉寺里住一晚,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陆安锦冷笑:“就这点能耐?骗鬼呢?”
说着,陆安锦拂过青儿的脸,用力捏了一下:“你长得也算有姿色,跟了叶靖宇这么久,丽氏可知道?”
青儿当场大惊失色,眼睛瞪着惊呼:“你胡说什么?!”
陆安锦心中更能确定一二:“只是不知道丽氏那个性子,若知道你背着她勾引她夫君,还能容得下你吗?”
青儿呼吸急促,已不知所措:“你别胡说!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你,你别毁人清白!小心我跟你拼了!”
陆安锦呵呵一笑:“跟我拼?你拿什么跟我拼?”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镯,在手中把玩:“听说你家世代务农,穷的没饭吃才将你卖了,丽氏对你倒是不错,你家人连金饰品都用的上了。”
青儿整个人如被雷击一般,那是叶靖宇买给她母亲的金镯!
青儿最后一丝防御瞬间被击垮,嘤嘤哭了起来。
陆安锦见状,知道差不多了,便问:“说吧,叶飞扬在哪?”
青儿嘤嘤的哭着嘴里低声嘟囔,听不清她说些什么,陆安锦皱眉喝问:“大点声!”
青儿依旧不去看她,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泥土,低声说:“小少爷,小少爷被……被夫人卖了……”
果然。
丽氏不会真的杀了叶飞扬,这样的罪名她担不起。
卖了,是最好的选择。
日后哪怕被揭穿,也是人贩子的罪过,她顶多是个看护不当。
这点不当,自然也可以推脱到孩子顽皮的头上。
陆安锦暗暗握紧拳头:“卖给谁了?”
青儿摇了摇头,陆安锦怒喝:“这个时候你还替她瞒着?!”
青儿哭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种交易,都是背地里的,谁也不知道谁是谁,怎么可能让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呢。”
陆安锦吐了一口气,强忍着不发作,顾晴明见她如此知道她已经动了气,于是问青儿:“卖了多少?”
青儿道:“二百两。”
“二百两?二百两你们就把叶飞扬卖了?”陆安锦怒问。
青儿哭着点了点头。
顾晴明思索片刻问:“叶飞扬在府上这么久,丽氏为何突然要做这样的事?”
青儿听顾晴明这样问,咬着下唇心中万分纠结。
陆安锦站起身来眼中满是寒意:“到了这一步,你觉得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吗?”
青儿张了张嘴,心中一番天人交战后,眼眶通红轻声道:“因为……夫人她有了身孕……”
陆安锦冷冷一哼,原来如此,叶飞扬虽无生母,却占着嫡长子的名分,丽氏的孩子自然什么都要靠后了。
顾晴明再问:“银子呢?丽氏可有分你一些?”
这种交易,自然不能用银票。
青儿点了点头,陆安锦上前在青儿身上搜摸片刻搜出一锭银元宝。
陆安锦放在手中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顾晴明接过去,只看了几眼,便低声对陆安锦道:“我知道该找谁了。”
陆安锦闻言,心中安定,转头对青儿道:“好,既然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决不食言,放你回去。你也只当今日没见过我们,明白吗?”
青儿依旧哭个不停,点了点头,陆安锦将那金镯还给她,忙同顾晴明离开了。
陆安锦和顾晴明坐在马车上,顾晴明低头摆弄着手上的银子。
身后马车的帘子被风吹起,映出顾晴明清晰俊朗的轮廓,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陆安锦问:“我们去哪?”
顾晴明从思绪中被拉回,手搭在腿上,答非所问:“这银子,是官银。”
陆安锦惊问:“官银?”
顾晴明点了点头:“嗯,是的。两个月前,有一批官银被劫,应该就是这一批。”
陆安锦似乎有些印象,听下人们聊八卦的时候隐约听到一些。
“不是都说那批官银是被什么,天命寨的人劫的?”
这些个山寨或者江湖门派,朝廷向来都不多做干涉,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做太过分的事,朝廷大多数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各有个的规矩和行事作风。
可劫官银不一样,不但是钱的事,更多是面子问题。
所以朝廷也曾派人彻查。
可这天命寨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像个铁通一般,一点缝隙也没有。
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彼此僵持住。
顾晴明笑了笑:“不过是谣言。”
陆安锦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内幕一样,于是问:“所以我们去天命寨?”
顾晴明握住手上的银子道:“不管是不是,先去问问。若是,自然可以直接问出叶飞扬的下落,若不是,只怕他们也不愿担这个虚名。劫财不怕,贩卖人口,便不能忍了。”
陆安锦看着顾晴明,完美的五官一身深色衣衫,更显深沉睿智。
陆安锦已经习惯了他经常在身边,有他陪着便觉心安,似乎从未认真的审视过这个人。
他冷静,沉着,举手投足间尽是岁月打磨后的内敛。
突然觉得他周身的气场浑然天成与他的年龄竟那般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