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呆住了,吉野和吉雅也都呆住了,就连剧痛难耐的帕拉吞也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远处。
前方倒映着火与血共织的猩红。
“细木叔叔……”吉雅的眼圈瞬间被染红,灼泪悄然滚落。
那一头新围起来另一个圈。看起来身上的絮团不够了,有几名满身鲜血的女人钻出人堆,一路问着搜集野棉絮,于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奔走相告,为那名被父亲锯了腿的可怜小子求取止血用具。
断腿是重度伤残,是截然不同与帕拉吞的小小臂伤的。
“酒!酒!酒!”
远处不停有人喊着。
“撒亚!撒亚吞!”年轻的小头领不停挥手,他的声音早被混乱盖走了,“屠龙王者撒亚吞!撒亚!撒亚啊————”
他没放弃,万青不准靠近他便一直遥遥喊着。
“什、什么事?”万青的注意力总算落在他身上。
眼看终于喊醒了万青,他小舒一口气,忽然结巴起来:“我们还……还抓不抓他呀?”
“不要抓!”想要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听清小头领的话很不简单,但万青及时回应了,“先救人再说!”
“是的,我马上去组织更多物资来!”年轻小头领调转龙头离开。
和年轻头领一样因担心帕拉吞再遇刺而没有离开的几位部落头领们,听完万青的回答,齐齐调转龙头,赶上前面驮着物资的几头角龙。
“为什么……”万青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为什么呀这个人?”
“万青……”吉雅投来目光。
“吉雅?”
吉雅尽量地收拾得郑重一些,走到了万青的面前:“请你一定要相信,细…细木大叔是一个好人,他是最喜欢替大家出气的人,他不止一次冒着生命危险为那些被原来的帕拉吞杀害的村民捉弄那个帕拉吞……”
万青摩挲着下巴思索,不自知地用中文自语着:“这男的侠肝义胆?”
吉雅听不懂,只是泣不成声:“让我去看看行么,只是离开帕拉吞一下下……”
“带上我那份吧,也替我救他……”吉雅梨花带雨的哭容再加深了万青这揪心的感觉,“吉雅,我不想看到我的部落里有人会死……想要活下去,我们要拧成一条绳。”
“是!”吉雅一抹眼睛破涕一笑,急匆匆地跑去。
这刺客叫细木。吉雅三言两语里,万青的脑海便出现了这个男人的印象。这是一个用“义”当头颅的人,广结好汉,不然那些叫他大哥的族人们怎么会冒着被我罚的可能趁我不注意放了他?说不定那些藏刀的人也是他怂恿的。再据吉雅的描述,他一定顾怜弱者,且敢做敢拼,不择手段。如果放到现代去摸爬滚打,多少也能成个正派的黑道大椅、人上之人。
当万青转过身时,吉野已经将帕拉吞扶到了龙背上。
帕拉吞失了不少血,伏倒在盗龙背上精神萎靡。
“吉野,我要放细木,”万青郑重其事,“好人不能罚,第二位帕拉吞不得民心。”
民心这个词汇,万青用普拉多语的“人们”和“心脏”拼凑,显然吉野不能理解。
“‘第二位帕拉吞得不到民心’是什么意思?”吉野看了一眼虚弱的帕拉吞,转回来头,徐徐说,“撒亚,说心里话,我反对。犯错不用承担惩罚,只要有第一个,其余人也会来冒险……我已经看到了许多人想杀我们的帕拉吞。”
万青刚想开口解释清楚“人心”,却听到了最不可能的人发出了最不可能的声音。
“在下……赞成万青……”
是帕拉吞,他气息奄奄。
“别、别说话了帕拉吞,”吉野着急回过身,埋下头对着帕拉吞低低地说,“您注意休息啊,明天如果要和原来的帕拉吞战斗,现在必须尽量靠近你最好的状态。”
“无妨。万青,在下理解你说的‘人心’……”帕拉吞现在对着万青忆述着,“你出现时的一个月以前,在下早已经向帕拉多的人们阐述来意,他们的不安从那一天开始……”
“你这倔老太太,别说话了。”万青听着帕拉吞这咬字如嚼铁的精神面貌,实在担心她哪一口气接不上就忽然死掉。
“在下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你还故意往人堆里钻?”万青感觉帕拉吞在吹牛皮,毕竟这如果不是吹牛皮,那帕拉吞这趟作死就让人费解了。
“万青,要得到你所说的‘人心’,是需要钓鱼者那样的耐心的……”帕拉吞喘了两口气,“还需要上好的鱼饵。”
万青哑口无言。好家伙,原来是苦肉计,按照常理,人不会伤害自己,要是受到某种伤害,一定是某种自己无法抗争的力量导致的,放在这件事情的语境里,这不可抗争的力量便是人们不安的情绪,也就是人心,帕拉吞利用人心伤害自己,为的是得到更多的人心。现代经商活动中,经营者利用“苦肉计”,对自己不合格的产品集中进行销毁,安抚消费者的不安,树立自己企业的良好形象,为下一步赚回更多消费者的钱而埋下伏笔。
那这么说这戏现在只做了半套,还有下半场……那就是宣传。
“万青,带上在下的三位猎龙强者……陪在下去为人疗伤。”
帕拉吞话音刚落,万青背后的三团火焰簇拥上来。
三头手盗龙的背上,两男一女微微埋首,向万青表示敬意。
万青向他们点点头:“走吧。”
吉野马上登上了龙背,万青则拉住帕拉吞坐骑的缰绳,像以前牵马一样前进着。
走的不算久,万青的心情却不再低落,反而变得越来越高亢,忽然间,他为有帕拉吞这样敏锐聪颖的同志者作为伙伴,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
吉野很谨慎,早在帕拉吞的五步开外喝令人们退避。他一直高呼着“帕拉吞来疗伤”,人们便一个个如释重负,放下捉着棉絮的手,主动退来,还支唤着其他人退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帕拉吞要来了,人群便退的更急了,那些凑拢的火把由密变疏,再留下一条空路,直通那名疼得尖啸的少年。他们都知道帕拉吞治好了撒亚吞的破膛重伤,那帕拉吞一定也能治好细木的儿子。
万青看到了那个少年了。
帕拉吞正孱弱地弓着身立在龙背上缓缓前去,两侧的人群中有人握矛想投去,但撒亚吞在前头高傲地牵着龙,身后还跟着人高马大的三位猎龙强者。再没人奢求这种虚无缥缈的可能,好时机已经过去了。
况且帕拉吞竟然不计前嫌,她是前来疗伤的,是来救好大哥细木的亲儿子的,这时候真的出手伤害帕拉吞,会永远在族里抬不起头。
时间不经意流逝,万青和帕拉吞还有身后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那名少年跟前。
他的母亲痛哭着抱着他,仰头恳切地望着高高的龙背上,那名和他儿子一样失血的帕拉吞,她吱吱呀呀的,早已经喊破了嗓子。细木远远地躲在围观圈的那旁,他不说话,故意离帕拉吞很远很远,只想表达他不再危险,但即使隔着这么远,那双向帕拉吞投射来的哀求一毫不减。
“他有名字吗?”帕拉吞俯身问,尽力不显得虚弱。
“他叫细刹,细刹?瑞麟?普拉多,尊敬的帕拉吞!”那名母亲扯着嗓子喊,这样才能在那嘶哑的嗓子里听出音节。
“他已经基本止住血了。”万青看了一眼,回头告诉龙背上的帕拉吞。
帕拉吞听完不语。
万青见到帕拉吞这反应,轻叹一声。这么看来,帕拉吞表现的空间不多,这少年的命已经保住了,只需要注意后期不要使伤口被感染。
“请暂时避开……”帕拉吞轻轻登下马。
吉野连忙上来扶住,万青则感到疑惑。帕拉吞还能做什么?
那位母亲忽然有些着急,帕拉吞的话和行为只让她抱得更紧。
“请让在下接上他的腿。”
万青听完大吃一惊,眼珠子硬是快要惊得掉出眼眶。破膛的大伤能治愈好已经很奇迹了,可是连现代医学都难以处理的接腿都能做到也太过分了。万青再认真看了看那满是泥垢的断肢……敢断定,污染了的断肢,现代医学根本不是难以处理,而是没有可能。
帕拉吞却把这微乎其微说得轻描淡写,原来炼金术有这样比肩奇迹的自信,也不难怪它的缔造者被奉为神明。
惊诧像病一样在人群中传染,人们听到这消息后口耳相告,成群的紊乱呼吸声悄然摇动起数百簇火焰。
慈祥的火光里,帕拉吞和蔼可亲:“细刹还年轻……不能没有腿。”
细刹的母亲看了一眼那肃杀的蛇目面具和那身污浊的白袍,帕拉吞这番话里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感化了一切不信任。
“好。”她不堪重负的嗓子说出了最是清晰的一个字。
“求求你,请别接上我儿子的腿!”父亲细木忽然大嚎着冲来。
吉野松开帕拉吞,倒冲上去拦住了他。
“断腿比没命好啊!断腿比没命好啊!你们的帕拉吞要怎么争夺权力都好,请不要让我们没命啊!我们都是同甘共苦的邻居,在这片林子有多难生存?有多难生存?太难生存了!我们数辈人同甘共苦!同甘共苦啊!为什么要为你们的争斗互相红着眼睛拿刀捅啊?我们一口大锅互相让着吃到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啊?帕拉吞!帕拉吞!你不走我们一定杀你!”
万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就是刺杀的动机。
吉雅忽然间挤出人群,“细木叔叔!不要再伤害帕拉吞……”
她戛然而止,握着止血絮团慢慢走近细木跟前蹲下。
老男人细木继续失魂痛诉:“你来吧,你就来吧……我在争斗里死掉就够了,但是我的细刹还年轻,我不想让他死,所以不能有腿,他没必要白死的!”
他忽然停止哭嚎了,镇定地看帕拉吞:“帕拉吞,普拉多大聚落是这片大领域聚落里的第一,如果要是人数衰落了,其他聚落会来攻打我们,细刹就算活下来也会被他们卖给龙族,我们都会被他们拿去上供,普拉多大聚落就没有了!”
“在下明白了,”帕拉吞轻声细语,“在下不会进普拉多大聚落。”
“帕拉吞,你说什么?!”万青倒抽一口气,瞳孔猛抖。
不止他一个,围过来的好几百人像一大窝拥挤的兔子们一样忽然齐齐竖起耳朵。
“把孩子和腿带来在下的营帐。”帕拉吞转身,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走远。
昏黄的炬光里,夜风送来帕拉吞形单影只的声音。
“在下明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