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一直在梦里浮沉,依稀间身体仿佛早已经化成了流水,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要流向何方。
她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自己是睡了,还是依旧醒着。
或者自己只是一缕游魂,早已不属于这凡尘烟火中的一粒,纵使凡间年岁几多流转,管那天地之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亦或是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那都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了。
她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需要,她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直觉告诉她,这样最好。
但她总是能听到一个声音唤她,一遍又一遍,阿奺,阿奺。
是她熟悉的声音,是她熟悉的语气,可她想不起这人是谁,为何要唤她。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但她总是觉得,这声“阿九”大抵是在唤她的。
可她是谁呢?“阿九”是谁呢?
她想不起,也无力去想,她若是稍一思考,便觉得浑身剧痛,虽然她似乎也没有形体,只有一缕思绪了。
可她还是会觉得痛,哪里都痛,于是她觉得,大抵这痛是烙在魂魄上了。
她能听到的,只有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一直在唤她,悲伤而温柔地,不停唤着她。
“阿奺,阿奺。”
“阿九”是谁?我是谁?你又是谁?
没有回答。
只有一声声几乎悲切的呼唤在这寂静之地缓缓、缓缓地流向远方。
她醒来时,第一个感觉便是冷,透骨的冷,说是寒冬腊月全身浸在冰水里的透骨也不为过,冻得她浑身直打哆嗦,但手上的触感却是暖的,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拢炭火。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睫毛上的冰霜都快落进了眼睛里,一低头,便瞧见了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一只非常好看的手,而且十分有力,正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
她又眨了眨眼睛,想起身,却浑身虚弱地动弹不得。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干涩,舌头僵硬,应该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一张口,只发出了“嘶、嘶”的模糊声音,难听地很。
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便觉得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颤抖着道:“你、你醒了?”
那只手的主人显然过于激动,整张脸都凑了过来。
她努力眯起眼睛想看清这张脸。
这是张极尽英俊的脸,剑眉英挺,黑眸细长,像是潭化不开的深水,此刻却泛起些许氤氲的水气,削薄的唇也有些颤抖。
好看到她只看一眼便移不开目光。
这人贴地实在太近,如墨的长发有好几缕都落在了她脸上,弄得她有些痒,抖着脑袋轻轻笑了一声。
那抓着她的大手蓦地收紧了,这张好看的脸愣住了,长长的睫毛都在抖。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拨了拨眼前细碎的额发,喃喃地重复了几遍:“你醒了。真的醒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的声音也是抖的,有些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摩挲着她的脸,仿佛这才敢确认她已经醒过来了的事实,红着眼睛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就知道……”
又冷不防对着帐幔外一声大吼:“来人!去请兰夫人!就说人醒了!”接着便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跑步声和叫喊声。
她被震得有些晕,突然被一把揽起,重重撞入一个结实的胸膛,被眼前人的双臂紧紧圈在了怀里。“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怕是在做梦,我梦到你醒了,还梦到你对我笑。”
她被箍得喘不过气来,拍了拍这人的手臂,拼命喘道:“你放开些……我喘不过气了……”
那人忙慌乱地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还有些红:“抱歉,我……。”
她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二人身处长长的帐幔之中,她只能透过两片帐幔中间的空隙看到外面流出的一丝微光。
她甩了甩脑袋,心下忽地涌上一阵慌乱,没错,她想不起这里是哪里。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眼前人是谁,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她看着面前紧紧盯着自己的男子,想要开口,正撞上他那双黑漆漆的眼,又把话生生吞了回去。
他是谁?她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可这双眼睛……她直直看向他的脸,这双眼睛,她总觉得模模糊糊在哪里见过。
应当是看到她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又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对方一把握住她的肩,手劲很大,十分紧张地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
她向后轻轻缩了一下,男子意识到自己握着她的力道有些大,忙松开了她,耐着性子慢慢说道:“没事,想说什么便说,我听着。”
他叹了口气,目光低了下去,又将身子直了直,在两人中间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我知道你恨我,也一定不肯原谅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该受着。”
听他这样讲,她脑子没经太多思考,忍不住脱口而出:“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男子愣了一下,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马上闭上嘴,止了话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对,实在都不对。语气不对,眼神不对,甚至醒过来的反应也不对。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她仓皇地看了他一眼,正撞上他那双直直望向自己的黑眸,简直要看穿了眼前人般的灼灼目光,她只得老实答道:“是。”
他追问:“还记得多少?”
她垂首低声道:“什么都记不起。”
“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
他继续追问道:“我呢?你也不记得了?”
她如实点头。
然后她便清楚地看到对面那张好看的脸开始扭曲了。
“你不记得我了?”
又是沉重的一声责问。
“你说你不记得我了?”
沉重到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收紧了。
她当下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应当是件万分对不起眼前人的事情。正要开口道歉,屋里突然闪进一道碧色的身影。
那身影动作本是极快的,可她的眼睛竟能透过帷幔的缝隙,一丝不落地看清那身影的每一个动作,直到那抹身影的主人稳稳站定在帷幔之外的仅几步之远。
帘外浅碧色衣服的年轻公子垂首道:“庄主,兰夫人到了。”
话音刚落,一股药草香便扑鼻而来,帷幔被轻轻挑起,她眯起眼,这才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左面是一张红漆花腿方桌,上头还摆着明显一口未动的几道饭菜,右边靠窗处倚着一张黑漆香几,上面的香炉正升起袅袅的香气,不知熏的是什么香,也许里面加了药草,香气闻起来倒很舒心。
一名看起来大概二十出头的女子走了过来,向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自然地坐在了床边瞧着她。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来人,这位兰夫人却一语不发地搭上了她的脉。
男人这才收起了紧紧握着她的手,起身道:“兰夫人,是否无碍?她说她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可是真的?”
兰夫人还是一语不发。
倒是那碧色衣服的公子开了口,柔声道:“庄主莫急,待兰夫人先给钰姑娘瞧瞧,您这些个问题一股脑地问出来,叫兰夫人如何答您。”
那声音就跟他的脸一样温润柔和,轻声细语地,能叫人的火气都褪了大半。
男人便冷着脸闭了嘴不再言语,兰夫人也没说话,左右摆弄了她一阵,又瞧了一会儿,问了几句,当下便是有了结论,刚要开口,便撞上她探寻的目光,顿了一顿,似乎很不喜欢她似的别开了眼。
接着冷冷地起身,对着身后的人道:“庄主,请随我来。”便起身走了出去。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一边嘱咐道:“照看好她。”
碧衣公子回道:“庄主放心,莫言明白。”
待二人步出房间,这个叫莫言的公子便伸手来扶她:“钰姑娘快起来,在寒玉床上躺了这么久,可苦了姑娘。幸好如今醒了,便不用再遭这份罪了。”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原先躺着的玉床竟通体冰凉,冒着寒气,难怪屋里这样冷了。
莫言说着话,小心地扶着她走了出去。
方一踏出,外头的阳光便暖和地罩在她身上。
两边是一圈高低起伏的回廊,抬眼望去,正当面便是一处雅致的园景,满目碧绿,鸟语花香。
她一晃神,没想到外面竟是夏日。
看出她的惊讶,莫言笑着道:“钰姑娘躺的这寒玉床是庄主命能工巧匠专门为姑娘打的。最上层铺的玉石是蓝田玉,这么完整又成色上等的玉髓,上天入地再找不到第二块。玉石下面中空的地方是比玉床稍短些的长桶,里面灌的是水,最下面一层也是水,不过加了硝石,长桶里面的水便能结冰,紧紧贴着上面的玉石,这便做成了寒玉床。即便现在这炎炎夏日里,仍能制出寒玉续着姑娘的命。”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回些什么,只能默默看向前面。
不得不说,眼前这座园子着实好看,一步一景,目不暇接,也不知是哪位匠人的手笔。
稍远处是一汪池水,水上高高架着一顶石桥,方才走出去的二人便是站在这石桥上说着话。男子似乎正对身边的兰夫人说了句什么,看到她出来,便侧身看了她一眼,但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随后便看到男子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莫言在她耳边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庄主对钰姑娘实在是有心了。”
她想听的却不是这些,脑子里是一片混乱,千丝万缕怎么都连不成一条线。可身边的莫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张口不提一句她的身份。
“莫言公子。”她出声打断了莫言,他正絮絮地念叨着庄主在她昏迷这段时间如何担心。“你唤我钰姑娘,是知道我的名字吗?眼下我脑子像团浆糊,什么也记不起,还请公子告知。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身在何处,你们又是什么人,庄主他又是谁?”
听她将满肚子的疑问一股脑的问出,莫言却一笑,摇头道:“钰姑娘,这些话,不该由我告诉你。”
正巧这时,被唤做“庄主”的男人走回了二人面前。
她抬头看向他。他很高大,站在她面前时,留下了一小片遮蔽的阴影。
而他身后,是满眼的亭台水榭,莹莹碧水,还有灼热的一地日光。
她恍然间觉得这感觉很是熟悉,却仍是无从忆起,脑子里什么都是破碎的。
莫言不再多言,微笑着服身退下,只留下两人单独站在长廊下头。
男人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他的眼睛本是细长,眼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显得好看却薄情,但此时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很温柔的。
“钰儿不记得了,那我便重新说予你听,我是碧雪山庄的庄主,名唤楚刑。”
她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有些拘谨地想收回去,男人却握地更紧了些。
“你可能也不记得了,你叫做孟钰,”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开口:“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叫做孟钰,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那时孟钰还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未曾想到这句话在往后的日子里给她带来了什么。
此时此刻,只有满园的蝉声轰鸣着,打破了这庭廊一角处短暂的沉寂。
他们身后是留园的玲珑一角,花浓草茂,鱼戏绿波。
菡萏和风,草木葱茏。
孟钰记得很清楚,那是永熹十一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