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钰他们眼下住着的地方叫留园，这里并不是碧雪山庄。

莫言告诉孟钰，留园坐落在兰溪谷，隶属江州府，是玉面医圣兰夫人的隐居之地。而碧雪山庄远在临安，比这里还要美上不知多少倍，也更加气派。

江湖上有三位当世神医，并称三医圣，分别是赤手闻汝之，碧瞳隐若，还有就是这三位中唯一的一位女医圣，玉面兰瑶。

虽以“医圣”为名，这“圣”实则是指医术高明远胜常人，其实这三人都志不在救世济人。

前两者一个隶属杀人组织，一个隶属邪教，唯一一个女医圣却隐居避世多年，门内只收女弟子，除了教习医术，还有一脉弟子是专承以医术杀人之法。

不过，苍雪宫的隐若大祭司在两年前的宫内叛乱中被杀，如今世上便只剩下了两位医圣。

听莫言说，当日孟钰被江湖仇家所害，坠落三清崖，原本是九死一生，好在有兰夫人在，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一直昏迷不醒，一躺就是三个月。

说到此事，楚刑总是格外沉默，那双好看的眸子都黯淡下去，只说是他对不起她，却不愿多讲。

楚刑不愿讲，孟钰也就不多问，想着楚刑多半是有苦衷，总之他不愿提，自己也就不去掀那层伤疤。

莫言对孟钰说过，她是被楚刑放在心尖上的，这话不假。

楚刑对她的好，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何况孟钰不瞎。

这一个月余，楚刑念着孟钰身子未愈，需要他随时照顾，于是就落住在她隔间，平日里大半的时间都在陪着她。

孟钰这一遭，算是走了躺鬼门关，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之前确实伤的太重，好似重新喝了一回孟婆汤，把一切忘了个干净，但好歹是性命无虞，没缺胳膊少腿，已是大幸。

孟钰丢了记忆，所有事情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虽然面上不显，心里总难免不安。

所以那时候，楚刑于她，就像是一块浮木，她抓着他，才觉得上了岸，心里那块石头才能落了地。

说来孟钰自己也奇怪，她谁都不认识，唯独只对楚刑感到熟悉，感觉像是认识了很久的。

楚刑听了却很欢喜：“那是自然。你跟我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又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对我熟悉，还要对谁熟悉？”

平日里兰夫人从不许孟钰食甜，说是甜食减药性，服药的这段时间最好戒了。虽然孟钰怀疑兰夫人只是不喜欢她，找个由头想让她吃点苦头。

楚刑却深以为然，认为这是为孟钰好，应当严格执行。除了每日喝完药后能得一颗蜜饯尝点甜头，除此之外，一点甜口都不让沾。

那日晚上楚刑却破天荒地送来一整屉小点心给她解馋，打开一看，荔枝甘露饼、梅花包子、糖饼、蓬糕、粉糍，全是她爱吃的样式。

孟钰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到，楚刑对自己也是很熟悉的。她虽失忆，却总是有些小习惯没一同忘了去，这些楚刑也都记得。

每次的饭食必定都是她爱吃的，每次喝完药总是有一颗甜蜜饯悄悄送到她嘴里，就连她一个姑娘家喜欢虫子这么奇怪的嗜好楚刑也都知道——孟钰收到那一盒奇形怪状的虫子时，暗自惊喜又欢欣，真没想到楚刑连这事都能晓得。

虽然孟钰那几日总是能看到莫言顶着铁青的脸色，一步不肯踏入她的偏院。后来听绿萝说，打从孟钰的偏院回去，莫言就连着几日都食欲不振。

此外，还有一桩雷打不动的事，便是每晚孟钰就寝时，楚刑总是要在她身边等她安睡了才肯离去，饶是孟钰怎么劝都不肯走。

孟钰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也总能感觉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能把她身上看穿个洞来似的，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虽然孟钰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占了楚刑太多时间，总叫他不必陪她，只管去忙自己的事，楚刑却也总是笑笑，继续陪她吃茶赏景，乐此不疲。

可是每次深夜，孟钰偶尔起身去廊上透气时，楚刑屋内的烛火总是亮着的，可以隐约看到他坐在案前的模糊影子。

堂堂碧雪山庄的庄主，又是南武林焚天盟的新任盟主，却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心力在自己一个记忆全无的人身上，孟钰想，自己绝对是感动的，就算楚刑让她现在立即嫁给他，她应当也是愿意的，也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不愿意。

因为楚刑对她实在太好了。

所以那日两人在湖心亭中饮云雾茶，楚刑试探着问孟钰，等她身体痊愈后便带她回碧雪山庄成亲时，她没什么犹豫便答应了。

怀抱在亭子四周的水很清澈，如镜子一般，映着蓝天白云的倒影，两人的影子也映在里面，随着湖水的微波轻轻带起涟漪，不知像是谁的心境。

楚刑犹豫了，一时间没作声，他拿起小桌上的茶盏，盯着盏中淡绿微黄的茶汤，看了半晌，才道：“钰儿，不必急着回答，你没了记忆，从前儿时的婚约本应当是不作数的。你若是想反悔，也是正常，或是将来想嫁给其他什么人，我也尊重你的意思……成亲的事，我可以等你，等你想起一切，再定不迟。”

孟钰却觉得没什么可想的，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只有一个青梅竹马还订了亲的准夫君，反正早晚也是会嫁人，那还矫情什么呢。

眼前这个人对她如此好，她想不出还要嫁给楚刑以外的其他什么人。若是真厚颜无耻说要悔婚，那也太不地道，简直狼心狗肺了。

那时候，孟钰只觉得嫁给楚刑就挺好，没什么其他想法，也没一点不愿意。

因而孟钰只是摆摆手，立马回道：“不必想了，兰夫人说了，我的记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复原，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还能叫你等一辈子不成？”

楚刑却笑了：“钰儿就是让我等一辈子，我也等得。”

孟钰便瞬间红了脸，觉得楚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情话总是张口就来，从不扭捏，毫不脸红，实在令人钦佩。

“不必想了，我就嫁给你，不嫁别人。”

楚刑听到这话，挺直了脊背，眉梢都染上了喜色，“啪”地把茶盏搁在了桌上，一把抓住了孟钰，很怕她反悔似的，着急地追问道：“此话，当真？”

孟钰心里虽然羞怯，却也觉得欢喜，一面使劲儿抽回了手，不大自然地扯了扯衣角，一面有些害羞地低头道：“自然当真，同你成亲，我当然是愿意的。”

这话不是假的，孟钰喜欢楚刑，楚刑也喜欢她，在孟钰看来，同楚刑成亲只是迟早的事，水到渠成罢了，断不会有因着她失忆就不作数的道理。

虽然短短月余，孟钰却几乎可以断定，这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像楚刑这样把她捧在心尖上了。

后来，孟钰每每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天真，只恨不得抽上那时的自己狠狠一耳光。她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自信，竟这么相信楚刑是很爱她的，也不曾细想过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同，能让那个对谁都冷冰冰的楚庄主偏偏只对自己温柔长情呢？

总之，自那日起，整个留园的人都能看的出来，那位从前喜怒鲜少形于色的楚庄主，每日都显得格外高兴。

南方的夏日虽炎热，但留园本就建在环山抱水的好地方，院内竟没有一丝难耐，到了夜晚甚至还有几分凉爽。

这夜，楚刑看着孟钰睡熟，知她体寒，即便夏日仍是手脚冰凉，便小心地将汤婆放在她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莫言早已等在屋子外头，见楚刑出来，便迎上去：“庄主。”

楚刑将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人，确定孟钰还在睡着，这才反身轻轻带上门，大步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道：“这边说。”莫言便跟了上去。

两人绕过几条长廊，转过几处院落，待走到远离偏院的莲池才停下。幽幽月色下，满池荷花显得幽静清冷，带着淡淡清香，飘向莲池中央的小亭子。

莫言抬手挥退了莲池附近守夜的婢子，跟在楚刑后面走进了亭内。

“庄主，属下听说钰姑娘答应了。”莫言还没走近便笑着拱手道：“恭喜庄主。”

楚刑顿了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

莫言问道：“庄主夙愿得常，这是喜事，怎么兴致不高呢？”

楚刑眯起了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我骗了她。”

“这怎么能算是骗呢，属下看钰姑娘也是倾心庄主的。方才听钰姑娘房里伺候的绿萝说，临歇息那会儿她帮姑娘梳洗的时候，钰姑娘还悄悄同她讲，说是自己就要成亲了，那样子别提多开心了，藏都藏不住。庄主，恕属下直言，您同钰姑娘之间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才……”

莫言停了一下，小声劝道：“如今骗不骗的，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钰姑娘现下是真心想要嫁给庄主的。”

“她现在这性子，变得跟那时候一样，天真单纯，没有防备，也坦率地很，一点不像之前……”

楚刑的眼睛一直望着前面，眼神越来越深邃，白日里的温情都给藏进了最深处，再看不到一点痕迹，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说的不错，我同她之间，再经不起什么变数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就算是骗，我也要把她留在我身边。”忽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问过兰夫人了么？怎么说？”

“问过了，怕是还得花些时日，一时半会儿成不了。钰姑娘的体质实在太过特殊，百毒不侵。之前送过去的那些蜈蚣、蝎子和蜘蛛，都是属下亲自准备的，毒性猛烈，常人别说是拿在手里把玩，就是碰上一下都受不住，钰姑娘却能放在身上当玩物养着……”

莫言想想那一盒子奇形怪状的毒虫，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道，“兰夫人说，钰姑娘的身子抗药性太强，她从未遇过这种例子，还得再依着钰姑娘的情况继续斟酌调整，才能保证那药万无一失。”

楚刑点头道：“此事容不得任何差错，是该仔细些。那便再住一阵子，你去传讯给蓝衣，让他先在庄内好生置办，准备我的婚事，一切都要最好的。待这边都安排妥当了，咱们便马上启程回临安。”

莫言应道“属下明白”，待楚刑又吩咐了几句，便服身准备退下，却被楚刑叫住了。

“记住，那药必须亲眼看着她喝下去，一顿不能落，明白么？”

夜里暑气尽褪，楚刑的声音低沉，在幽静的夜里带来一丝寒意。

莫言忙低首道：“庄主放心，属下每次都是看着钰姑娘一滴不落地喝下才敢离开，绝不会有失。”

楚刑的眸子漆黑如夜，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深邃幽暗。

莫言走前忍不住回身看向仍伫立在亭内的楚刑——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正静静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莲池周围的灯火微明，玄色的衣服几乎将他融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这些年里，庄主经历了多少常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可是他却一直这样，留给他们的总是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好像一切事情他都能一肩承担，没有多余的话语，连多余的情绪和表情都很少有，可是他心里呢？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连他这个日日跟在他身边的左护法也越来越难猜测他心中所想了。

真的还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吗？

莫言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