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没想到自己早就被龙注意到了。

龙的金瞳盯住了她，即便是没有恶意，也散发着可怖的压迫感。于是她从藏身的石柱后走了出来，赤足站在了浅浅的水里。

她首先望向了梵，后者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绕过地下湖，朝着龙的方向慢慢走去。

走近后，她才发现原来这头名为古图尔的巨龙身躯并不是完整的。

龙的后半截身躯表面逐渐出现了结晶化的征兆，越往后就越是深入内里，最后完全结晶化，一直蜿蜒至地下湖的深处。

那些簇簇深紫色的结晶，其实就是龙的尾部形成的。

这一次，瑞真的感受到了深切的伤感。

那么庞大而美丽的生物，竟然是因为这样，才只能佝偻地困在这方洞穴之中。

但她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这种情绪，因为她觉得这是对古图尔的不敬。

她在古图尔的金瞳里只是一个渺小的影子，那道狭长的瞳孔微动，像是在审视着她。

她身上淡金色的纹路露在手背上，龙也能看见。

最后，古图尔低沉道：“原来如此，你是祂的代行者。”

瑞并不知道它口中的祂是谁。

“您好，古图尔先生。”

或许是她眼神里的迷茫暴露了心思，古图尔说道：“代行者只会贯彻祂的意志，但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没有自我的思想。”

瑞心头咯噔一下，心说那是因为这具身体的内芯已经换了。

古图尔并没有过多地打量她，而是用一种仿佛陷入了回忆一般的缥缈语气说道：“很多年前，在这里的禁令还没有那么强大的时候，曾有个小姑娘误入了我的栖身之地。”

梵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动作，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的对话结束。

于是，瑞听巨龙古图尔说起了它的故事。

龙是既强大又暴虐，既美丽又残酷的生物。

祂们无比强大，会庇护信徒，也会因为暴怒的心无情地碾过信徒们的村庄。祂们无比高贵，堪比肩神灵，又因不加制约的欲念肆意和其他种族交合。

所以在远古时代，祂们遭到了神灵的讨伐，纯血族裔陨落殆尽。

古图尔没能保护住自己效忠的皇族，但逃过了剿杀。它坠入了深海之中，在冰封中度过了千万年的岁月，直至重新苏醒。

这座海岛曾一度繁荣，一支以打渔维生的部落在这里繁衍生息，逐渐兴盛。信徒们尊崇古图尔，一半因为对力量的膜拜，一半因为畏惧。龙的力量庇护着他们不受风暴的侵袭，为了保护自己的神，他们在地下开凿出巨大的空间，将日益衰弱的古图尔隐匿其中。

那一天，一个给身为工人的父亲送饭的小姑娘误闯入了古图尔休息的洞窟。她不知道眼前的巨龙就是自己一族的神，也不知道巨龙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害怕地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逃离。

后来，她又来了一次。然后，又来了好几次。渐渐地，她发现这庞大的动物并不会攻击自己，她不再害怕。

小女孩的好奇心是很难控制的，古图尔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在小女孩说话的时候偶尔应答几句。

“大蜥蜴先生，你长到这么大，吃了多少蜗牛和小老鼠呀？”

“大蜥蜴先生，今天爸爸出海的时候遇到风暴了，但是好神奇，他向神灵大人祈祷了一下，风暴立刻就停下来了！”

“大蜥蜴先生，有和我们长得不一样的陌生人坐着船到岛上来了，爷爷很生气，和其他爷爷一起把他们赶走了。”

“大蜥蜴先生，那些陌生人又来了，他们带来了好多岛上没有的东西，有很好吃的绵羊肉，我去拿珍珠换了喂给你吃好不好？”

古图尔这才说：“我不吃，别拿珍珠去换。”

但小女孩还是捧着一小块绵羊腿来找它了，但她说自己不是用珍珠换的，只是答应给那些陌生人带路，把他们带到了族长的住所。

“大蜥蜴先生，我觉得，妈妈好像不怎么讨厌那些陌生人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船要厉害好多，我们只有小船，他们的船却有好多好多的帆。”

“大蜥蜴先生，好多大哥哥都跟着陌生人的船走了，听说海的那边有块‘大陆’，大陆是什么意思呀？大蜥蜴先生？”

古图尔说：“大陆就是很大很大的一片土地。”

曾经龙族也在大陆上有过自己的王座，王座之下，万人跪服。身为最高级的皇室禁卫，它的名字也被刻在高耸入云的石碑之上。

“哇，比我们的岛屿还要大吗？”

“要大，大很多很多。”

许多年过去，小女孩渐渐长大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了。或许她早几年就知道了古图尔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难以改变相处的方式罢了。

“大蜥蜴先生，我也要去大陆上的城市了。”

那一天，她这么对古图尔说，然后再也没有来过他的洞窟。

不久之后，血与火降临在了这座岛屿上。

隶属于七神教会的圣职者们从那片名为亚撒的大陆来到了这座小岛，他们本来不打算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坚持信仰古图尔的老人们太过衰弱，将七神教会引来的年轻人们又太过激进了，最后还是演变为了一场战争。

古图尔挥动着双翼，冲出了地面，天穹之上霎时卷起了狂暴的风云。在远古时代，它曾是守卫纯血皇族的最强战士之一。

曾是。

最后它看见了那个已然成长为大人的姑娘，她穿着“宽赦之母”教会的长袍，身旁站着隶属于“血火审判”教会的丈夫，望向它的一双眼睛里是庄严的怒火。她终于知道了，幼时的朋友乃是虚假的神灵，是异端的存在，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在那场最后的战斗中，重伤的它中了能让一切生灵变成无机质结晶的九阶秘法“晶华终焉”，落回了地底深处，从此陷入了沉睡。再度醒来之时，它已经是枯朽之躯。最后的信徒成功发动了那个提前设下的强大封印，让他们所尊为神的生灵能够保住性命，哪怕是以最残败不堪的方式。

龙是极其强大、堪与神灵比肩的生物，纵然不摄入任何食物也不会死去。那个曾经要用珍珠换绵羊肉喂给自己吃的小姑娘，最后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点呢？

对此，古图尔无从得知。数千年的时光过去，纵然没有死在那场战役之中，那个曾经的小姑娘也早已衰竭而去了。

穿过封印的大门，空寂的洞穴之中，只有一头并非纯血的龙类，一个抱着要杀死它的愿望而来的人类，还有一个即将要见证它死亡的躯壳。

古图尔暗金色的瞳注视着瑞的眼眸，问道：“小姑娘，你觉得，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瑞原本可以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反正似乎其他人都觉得她，或者说她寄居的这个个体是个东西而并非真正的人类，

但是，她望着眼前古图尔古奥庄严的躯体，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龙……非常的美丽。”她回答道。

古图尔无声地凝望着她，然后道：“你有着非常纯粹的眼神。太过纯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衷心祝愿……这份纯粹能消失得晚一点。”

它顿了顿，又道：“你的名字是？”

“瑞，我的名字是瑞，古图尔先生。”

瑞肃然地回答了他。

龙点了点头：

“瑞，你的内在并非空无一物。如果我有遗志，我或许会选择你来继承我的遗志。”

听到古图尔的这句话，瑞心里微微一动，望着古图尔威严的金瞳，努力露出一个还算明亮的笑容：“毕竟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了，对吗？”

古图尔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是的，也没有其他人了。”

然后，它转过修长的脖子，对向了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梵。

“来吧，禁术士，我没有留恋。”

瑞缓缓地向后退去。

她不知道梵和龙的战斗会发展成什么规模，也不知道身上的金色纹路能将自己治愈到什么地步，反正她也没有任何能够自保的手段。即便伤口能够愈合，受伤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其实，在考虑这件事之前，她有更深的疑虑。

梵已经实现了开门的目的，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留着自己呢？

他会……杀了她吗？

这时，梵微微偏过了脸，看向了她。

瑞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打擂。

“找个角落，躲起来。”他说。

然后，他远远地朝她扔过来一样东西。瑞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接住，但那个她没看清是什么事物的东西在接触到她的身体之前就扩散成了一层屏障，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给予了她一种十分明显的被包裹的感觉。

瑞试着挪动了几步，发现被包裹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于是她迅速朝着梵和古图尔的反方向奔跑，找了个最边缘的角落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还不忘拿碎岩给自己埋了埋。

“你没有遗愿了，是么？”

她听到梵冷沉的声音问。

“没有了，我曾发誓要侍奉的族群已经在远古时就陨落。但是，禁术士，你要知道一件事。”龙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酷森严，“现在的我虽是残破之躯，却也不是凭区区的你就能杀死的！”

龙仰头展翼，那声音高旷、狂暴而威严。整个地下空间猛烈地震颤起来，数不尽的碎石从顶部崩落。

瑞痛苦地捂住脑袋，克制着想要撞击岩壁的冲动。她发现她真的是高估自己了，就像从没见过老虎的人拿着逗猫棒就觉得自己在这猛兽面前超安全。

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击震在屏障表面，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光芒。要不是有梵的物品保护着，她连龙吟的冲击都抵挡不了。

她看见龙庞然的身躯舞动起来，脱离了散发着幽微紫光的地下湖，下半身的结晶簌簌落落地崩解，露出缺失了鳞片保护、血肉淋漓的长尾。

即便已经是残败枯朽，古图尔也要以完整的姿态，来完成这场或许是一生最后一次的战斗。

梵的兜帽滑落下来，露出漆黑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庞，还有那双冷酷的琥珀色眼睛。巨大的影之领域从他的脚下扩散开来，内里升出无数叫人看上一眼就深感厌恶恐怖的骸骨之手。冰冷的黑雾流淌在他的周身，像是蛰伏的毒虫那样蠢蠢欲动。

凶暴的能量汇聚在这方地下空间，瑞知道没有谁能阻止这场战斗了。

她没有什么话想说，只感到心里空茫茫的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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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正文莫得关系的小剧场：

古图尔：感觉我下一章就要领盒饭了？

梵：不是，是变成盒饭（划掉）

瑞：！我也会变成盒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