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又不行!”白弈将桌子上的药炉和药材一并推下案几,药炉里的药水泼洒在地上,发出腐蚀地面的滋滋声响,白弈听来全是讽刺。
冬青靠在墙上,一言不发,两年以来,这样的场面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比起白弈腿伤后刚做起药师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香药阁长老总是对白弈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弟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白弈从敷衍点头到现在懒得回应也没用多久。
渐渐地,药箱里塞的都是剧毒,不再是解药。
白弈想要炼出世界上最毒的药,这种想法成为了控制了白弈的毒药。
“白弈是天生的判官。”以前掌门也总这样说,可又有什么用,疼痛愈发严重,且越来越频繁,巫牙山上再好的药师也炼不出帮她止疼的药。
只有那该死的夺心丸,夺心止痛,白弈已经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吞服那药丸。
有时候吃过药,白弈会双眼空洞地看着冬青,揪着自己的头发,讥笑着问他:“我现在,是不是还比不上那个废物。”
冬青只能控制住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
但是药效一过,她又会变成原来的白弈,坐在案几前琢磨新药。
白盏会来看她,这时候她还是叫她“小盏”,而不是“废物”。
巫牙山里的人都传,掌门受过诅咒,他的徒弟都没有好下场,第一个惨死,第二个腿废了做不了判官,第三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类,还有失心疯。
有那么一天
疯子说:“阿奕,救救我。”
残废说:“小盏,去死吧。”
冬青一个人躲在巢穴泣不成声,他太明白是谁失心,是谁残心。
终于到了冬天,白弈再也没碰过药炉,腿疾也再也没发作过,下雪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手里抱着暖炉,看着雪花飘啊飘,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唱歌,咿咿呀呀的,却很应景。
初春即将到来时,白弈已经恢复了状态,她将药炉和药材整整齐齐收拾好,送到了香药阁,她说再也不炼药了。
后来冬青问她为什么,她也能笑着回答:“医者终究不能自医,我医不了自己,也医不了别人。”
当掌门问起白弈:“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白弈回答:“以后就去管管妖籍,做做杂事。”
“这种事情向来是刚进山,什么都还做不了的小妖做的。”
“要想管理好妖族,妖籍很重要,这几年的妖籍没好好打理过,翻找很麻烦。不如我去做。”
掌门心里的两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颗,他的徒弟们,总是得心病,只有自己走出来。
可是白盏一如既往的消沉,判官的工作,都是捉妖师代为处理的。
她经常做梦,梦里都是贺辙的脸。
每每惊醒,总能摸到登仙发烫的体温。
“他本可以不用魂飞魄散,都怪我。”白盏在掌门面前哭诉。
那件事本可以就那样过去,可是白盏给自己判了刑期,还没标注刑满释放是哪一天。
她总觉得,十多年前,大雪纷飞了夜晚,她就该死在囚车里面,这样,一切懊悔不已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掌门拉着白盏的手,柔声说:“你刚来巫牙山的时候,是个那么小的小娃娃,大家都不想留你,但是人界都是对你的通缉,我那时候就想一定要将你留下来,一定会教好你。我让你不顾严寒酷暑习武,我逼你杀妖判决,以为这样能让你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活下去,让你变得强大。现在想来,我忘了你只是个孩子,是我一点点摧毁了你。”
白怀瑾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对着呆愣的白盏说:“百炼成钢,你原本只是一块锋利的生铁,太过脆弱,所以才会轻易犯错,又无法接受犯错。正因为你是脆弱的人类,你才要更加强大,不只是剑法,更是心脏。以前会犯错,以后也会,这都不可避免。”
“可是,我……”
白怀瑾打断她,“没有可是,你我都不是神明,不必做对一切,只做你该做的。”
“该做的?维护妖族的正义。”
白怀瑾摇摇头,“妖族的正义并不是单凭你维护的,你要做的,只是每一次判决中的正义。”
白盏脑海里总是浮现师父说的话,在每一次做出判断的时候。
当她再一次带着登仙来到巫牙山脚下的时候,又变成了原来白盏的样子,好像两年并没有改变什么。
“还是山外空气新鲜。”
登仙鄙视地抛了个白眼,“对,山外的屁格外香。”
白盏努力嗅嗅,什么…屁,“你一只神鸟,放屁怎么这么臭。”白盏伸手去抓登仙的衣服,却扑了个空。
两个人你追我赶,一时没留意到脚下,白盏扑倒在地,磕伤了手腕。
登仙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一脚踢飞绊倒白盏的石头,石头在空中飞舞,却让白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骨头。
他们在白盏绊倒的地方不断挖掘,终于挖出了一人一鸟的尸骨,毁坏程度像是已经在这里埋了很多年。
“登仙,你认识他吗?”白盏看着守春鸟的尸骨问。
登仙摇摇头,他出生后的很多年,被扔在了深林自生自灭,不同族群一起生活,回归族群后只有少数守春鸟能接受他,所以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不与其他守春鸟相熟。
“为什么这里是个人,除了我,巫牙山还有别的人吗?”
“也可能是半妖,处在人的形态去世,死后人的那部分胜过妖的那部分,所以是人的形态。”
白盏拾起人手中握着的守春哨,上面雕刻着一朵红色的蔷薇花,她擦干净上面的泥土,递给登仙。
“山上一定有人认得吧。”
登仙点点头,将守春哨收进怀里。
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守春鸟是能生存千年的神鸟,在衰老的过程中翅膀逐渐退化萎缩,失去翱翔的能力,那样才是善终。
可是被土地掩埋的这一只,翅骨硕大舒展,护住了人骨,让人忍不住揪心。
他们将守春哨带回巫牙山,交给了白怀瑾,“老头,尸骨还在那晾着呢,还是先让人赶紧收回来。”
白怀瑾摸了摸守春哨上的蔷薇花,放回登仙手中,“放回去,把骨头埋好。”
“老头,你昏了头了,那种地方怎么是埋骨之地,连块碑都没有,千人踩万人踏,死囚尚有埋骨之地,还是把他们送去陵园吧。”
白怀瑾不耐烦地挥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用管那么多!”
“老头,他们是谁?”
“我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白盏几乎没见过白怀瑾发这么大的火儿,平日里他都是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的样子,现在却对这件事格外在意。
白盏不愿再碰钉子,干脆曲线救国,最先想到的就是资历最深的福婶。
福婶虽然只做清扫,却在巫牙山上待了几百年,登仙把守春哨交到福婶手里,福婶像是宝贝似的将哨子摁在胸口,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再拿起来看看哨子上的蔷薇,再将哨子放在胸口。
几次过后,福婶问道:“在哪找到的?”
白盏一五一十地回答,福婶摇摇头,将哨子还给他们,说了和白怀瑾一模一样的话,“放回去,再将他们好好埋了。”别的一再不多说。
登仙和白盏回到白骨身边,没有别的办法,将守春哨放回了人骨手里。
人和妖都讲究深埋,所以他们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将骨头按原来的位置摆放好埋进去。
没找到合适的石头,他们便砍倒一棵树,给他们立了一块碑,往碑上刻字的时候不知道该写什么,想了半天只好空下来。
白盏问:“你说,以后我的碑上要刻什么?”
“你慢慢想,反正你死的早,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刻。”
白盏点点头,但越品越不是滋味,又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好作罢。
“白盏。”
“嗯”
“白盏。”
“嗯?”
“白盏。”
“你到底想干嘛?”
“你跟我去我原来住的那片深林看看吧,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家。”
“好啊,你带我飞。”
登仙摇摇头,“那里太远了,一次飞不过去,我们还是走过去吧。”
白盏点点头。
需要长途跋涉时,守春鸟是很少飞的,他们并不想让人类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样也好,白盏想着,巫牙山上都是些妖里妖气的家伙,是时候让自己沾点人味儿了。
“你的家在哪里?”
“临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