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扫落叶,滋啦……滋啦……
姜尚捋了捋在风中摇曳的白胡须,安慰女儿:“我知道你倾慕伯邑考,天下女子谁不喜欢?可如今伯邑考已留在朝歌做了质子,要杀要剐全凭帝辛一句话。你是知书懂礼的,听父亲一句劝,珷才是你的良人。”
邑姜面颊微红,抿了抿嘴,不再搭话。
10月,天空似乎比平日高了几丈。
妘辛仰躺在牛车上,看着蓝天,听着耳边时而响起的阵阵吟唱:“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官路远处的山坡上,农忙之人偷闲坐在那里吟唱歌曲,赞颂草木飞鸟,引起阵阵欢笑。
奴隶乙看着那边的人,也弯唇笑了笑。
妘辛问她:“乙,想家吗?”
乙摇摇头,说:“鬼方早被莱国侯荡平哩,回不去了。”
妘辛转了转眼珠,黑白分明的大眼突然闪出一道光,说:“不,父王是在伐鬼方余部时受了瘴气而亡的,后商兵班师。我估计鬼方现如今还活着不少残部呢。”
乙惊喜:“真?”
妘辛伸手从旁边高高的草丛中薅了一颗黄草,衔在嘴中,说:“真。”
“可是我们如何去?”
妘辛目光暗了暗,说:“还需方才那帮人助我们一臂之力啊——”
奴隶乙想了想,突然凑到她耳边说:“贵女,方才那珷是个美男子哩。”
妘辛一愣,仔细回想了,只觉刚才日光太盛,那珷坐在高头大马上,又正好挡住了日光,是以她没有看清楚他长相如何。
她撇撇嘴,说:“美男子又如何?他是我们的仇人,乙。”
“仇人?”
妘辛伸了个懒腰,说:“他与那华夫人母女相近,不是仇人是什么?他还要掳我去朝歌进献给商王帝辛,不是仇人又是什么?”
奴隶乙表情愤怒,握了握拳,说:“嗯!是仇人!”
妘辛刚回莱国侯宫,便听母亲身边的奴隶甲传话来,说母亲要见她。
这可是难得的新鲜事。母亲不喜她,或者说母亲不喜与这莱国和东夷有关的一切。
从她记事起,母亲就从未与她亲近,她总是在她眼神中看到哀伤和悲戚。年幼的她不懂,不懂母亲为何不与自己亲近,也不懂为什么母亲总是盼望回到那个已经灭了国的故乡。
母亲今天破天荒的找她,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上次跟母亲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哦,两个月前,圆月盛会,父亲的出征祭祀典礼上。母亲虽然出席了仪式,却还是没呆到击鼓行军便离开了。
军队在阵阵镗镗的击鼓声里启程行军,她在一片欢腾中,看见母亲背影萧瑟的被奴隶甲搀扶离去。
想来,她是想到了自己的母族。
殷商行军征战一次,便会多出无数个像母亲这样失去自己的母国的可怜人。
*
去的路上,妘辛问奴隶甲:“母亲近来可好?”
奴隶甲回:“妘夫人身体大不如前了,贵女还是多陪陪夫人吧。”
妘辛无奈地笑笑,说:“母亲不喜我,我不烦她,便是最大的孝道了。”
这话说得心酸,连奴隶甲都有些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母亲的房舍靠近马圈,莱国侯出兵带走了大部分战马,留下来的都是小马驹。妘辛路过这里,摸了摸这些马驹的头,看它们无忧无虑的摇了摇头,她也乐得咯咯直笑。
转身便看到母亲站在门口,一脸忧虑的看着她。
她赶紧上前行礼,妘夫人淡淡地说:“进来吧。甲,你守在门口,我与贵女有话要说。”
妘辛跟随母亲进入房舍,房子不大,一方竹榻被收拾地干干净净,中间摆了一方小几,上面放着杯盏和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枝新摘的芦苇。
一进屋,妘夫人问她:“听说华夫人她们已经回来了。”
她点头称是,又听妘夫人说道:“东夷要进献贵女到朝歌,你也知道了,对吗?”
妘辛身形一顿,僵硬地点了点头。跟母亲如此正式的说话,自她长大以来还是头一次。
见她点头,妘夫人起身走至她身前,捞起她腰间那柄青铜匕首,感叹说:“这柄匕首已经传了800多年,到你这里已经是856年了,你可知道此为何物?”
妘辛低头看向这柄青铜匕首,青铜材质,匕鞘是繁复的镂空云纹装饰,匕首手柄处雕刻着一枚小的青铜面首。
这种青铜匕首很多人都有,妘辛还曾在负责祭祀的作册那里见过,一般负责在龟甲或者山石上篆刻字用的,无甚稀奇。
她答:“匕首。”
妘夫人摇了摇头,道:“这是我们妘姓的祖先传下来的篆匕,专门负责王侯贵胄祭祀。我们妘姓一脉自黄帝时期便一直担任大祭司,且都是女祭司,到我这一代已经有800多年的历史了。”
“大祭司?母亲不是鬼方部落首领的女儿吗?”
妘辛惊讶,她之前一直被父亲告知,母亲是鬼方部落首领之女,因鬼方没落,母族无助力,所以才在父亲后宫无权无势,无法争宠。
妘夫人起身,看着窗外,远山被秋叶染黄,最后一场秋风过后,树叶便要纷纷落下了……
她喃喃地说:“对于殷商而言,凡是不服从于他的,都可称为‘鬼方’。你以为西岐、东夷在他们眼里就不是异族了?”
妘辛手中握着青铜匕,金属的腥气不断钻进她鼻中,她说:“可东夷有东伯侯姜桓楚,西岐有西伯侯姬昌。”
这两位可都是盘踞一方的大诸侯,分别掌管着东夷和西岐的稳定和民生。
妘夫人冷笑一声:“你祖父还曾被那商王假意封为北伯侯呢。”
“北伯侯不是崇侯虎?”
“哼……拜他所赐,母亲的母族就是因这小人告密被灭族。”她紧紧抓住妘辛的手臂,痛心地说道:“妘儿,我本意无意让你参与其中。鬼方已灭,我不想连你的性命都赔上!可……这大概就是我们妘姓女子的命运吧……”
妘夫人顿了顿,咬牙说道:“朝歌,你必须去!”
母亲的指甲嵌入皮肉,妘辛很痛,她很想跟母亲说,她不姓“妘”,而姓“辛”,是东夷的莱国侯之女。
可母亲却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妘儿,你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运,还有我们女巫祭司的命!”
妘辛不解,她从未听说过这些,她只知道如今的天下是大邑商的天下。
天下三分,西岐,朝歌,东夷全部在殷商统治的铁骑之下。西岐的诸侯王为西伯侯姬昌,东夷的诸侯王为东伯侯姜恒楚,这两大诸侯王还要分别向商王帝辛进献。
她觉得手中这枚青铜匕不是礼器,而是一块烫手的炭火!
她赶紧将其抛到小几上,摇着头说:“不,不,我一个小国贵女如何能跟殷商相抗衡?不!不!”
说着她便跑出了母亲的房舍,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拒绝待在那里,好像那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顷刻就能将她吞没。
妘辛的拒绝是妘夫人意料之中的,女儿天性烂漫,喜爱自由,最讨厌陈腐破旧的贵族制度,想让她安安稳稳到朝歌比登天还难啊……
她回想起女儿那张偏向母族的娇颜,那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都是妘姓氏族特有的标志,比之殷商之地的女子,女儿的眉宇间更是多了一丝异族的风情神韵。
如此面容,进献朝歌却不知是喜是悲……
奴隶甲进来,看见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妘氏女祭司一脸落寞的站在窗边,行了一礼,说:“夫人操之过急了,贵女年纪尚幼,复族大业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妘夫人咳嗽几声,看着小几上的青铜匕,叹了一声,说:“姐姐从朝歌来帛书,帝辛已经处死了姜王后,东夷和鬼方的女祭司一脉彻底失势。若想重整女祭司一脉之势力,只能妘儿进献朝歌了。况且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夫人!”
妘夫人抬手,说:“我前几日夜观天象,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齐聚聚奎,不出五岁,必有血灾降祸人间。这是关系到女巫祭司能否继续下个千年的关键时刻,妘辛……只能妘辛去扛了……”
奴隶甲面生不忍,说:“贵女太小,对她实在残忍。”
妘夫人抹了抹眼角,心酸地说:“欲成大事,必自己炼出一条血路,这是她的命啊……”
月挂梢头。
妘辛跑回自己的房舍,回想方才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她只当玩笑。
毕竟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嘛。
她若不同意,刀架脖子上也只能苦叫“没奈何”。
奴隶乙已经备好饭菜,今日饭菜与前几天大有不同,竟然有猪肉和鱼肉,奴隶乙见她回来,兴奋地说:“贵女快看,那珷差人送来的,有鱼有肉,还有菜!”
莱国靠海,在海之阳,有鱼并不新鲜,猪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有菜就不一样了,莱国土壤贫瘠,菜属稀罕之物。
只见奴隶乙用箸钳起一个扁圆的有无数孔眼的东西,问妘辛:“贵女知道这是什么吗?”
妘辛看了看,一脸嫌弃地说:“这就是菜?菜比孔少,还不够塞牙缝呢。”
奴隶乙嘿嘿一笑,说:“珷身边的奴隶说这叫‘藕’,一种生长在水里的菜,十分脆生,还解腻。”
妘辛夹起一块,半信半疑的送进口中,嚼了两下果然又脆又清爽。
奴隶乙在一旁布菜伺候,问她:“妘夫人找贵女何事?”
妘辛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无所谓地说:“无事,不过是家常,不让我招惹华夫人那对母女而已。”
奴隶乙气不过:“她们如此歹毒,不给她们点教训实在难咽心头之火。”
妘辛倒是不甚在意,她吃着喷香冒油的猪肉,点点头,说:“此言在理,本贵女又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
猪肉沾着盐粒化在嘴中,妘辛觉得今日的猪肉分外美味,问奴隶乙:“今日庖人是谁?甚美味。”
“珷哩。”
“珷?”
奴隶乙点点头。
妘辛撇撇嘴说:“我当他只会砍长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