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一场秋雨。
奴隶乙进屋给妘辛添置了一床棉被便又悄悄退了出去,妘辛安眠入睡。至于那珷和新进莱国城郭的西岐部队如何处置,这自然不是她要操心的事。如今,华夫人母女鸠占鹊巢,这些烦心之事自然由她们来出面处理罢!
可是睡到后半夜,雨势渐大,“嘭”的一声,妘辛屋内的窗户不知为何被风吹开,草席编的窗挡板在风雨中上下翻飞,泄进屋里不少水汽。
妘辛迷迷糊糊被雨水浇醒,喊了几声奴隶乙,大概是雨落声大,奴隶乙没有答话,无奈她只能自己披了件衣衫起来关窗户。
可就在她关窗户时,突然看见前面的房舍之中出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看这样子像是火把的亮光……
火把?
莱国侯大殿都由巨木建成,木遇火为凶,除了夜里巡防的卫兵可以点一个火把照亮外,其余人夜里是不允许点火把的。就连油灯也只有贵族殿内才可使用,前殿是祭祀之地,这些火把是哪来的?
妘辛穿好衣服,摸黑顺着长廊靠近那个光亮处。在长廊的拐角处,她突然听到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响起:“这里就是奴隶房舍!莱国侯的王后和贵女就藏在这里,待会儿你们冲进房舍,格杀勿论!记住,贵女和王后皆是容貌绝美,待会找尸体的时候,把美艳的女子带来即可!”
“诺!”
“待会你们看我的火炬,火灭为令!即刻斩杀!”
“诺!”
“唔……”
妘辛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幸好此时一双大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她以为是那伙儿贼人,拼命挣扎!可那人却将她拖进一处僻静的宫室内,低声对她说:“是我!”
妘辛吓得浑身颤抖,脑子早就乱作一团了,哪里还听得出是谁的声音?
见她还在挣扎,那人接着说:“我是珷!想要活命,休要再动!”
听到是他的声音,妘辛渐渐停止挣扎,黑夜中珷的五官依旧看不真切,她只觉得他那双眼睛似乎能映出远处闪烁火把,黑暗中竟然也泛着隐隐的光。
珷凑到她耳边说:“若想救你母亲和奴隶,你要与我配合,可否?”
妘辛被他捂着嘴巴,只能点点头表示答应。
珷稍稍松开一条缝,但手掌依旧捂在她的脸上,说:“待会我会将那贼首斩杀,但他手里的火把需要你来手持,你可敢?”
一阵携水带雨的秋风吹过,她在珷的怀里打了个激灵,虽然迟疑了片刻,但还是轻轻动了一下脑袋,算是答应。
珷这才放手,命令道:“跟上!”
珷带着妘辛贴着墙根前行,原本站满长廊的众人已经各自四散而去,珷慢慢潜到贼首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外面,回头冲妘辛打了个手势,刻意压低嗓门儿说:“你在此稍等片刻,等我叫你。”
妘辛慎重地点了点头。
她警觉地望向四周,未发现有其他人的踪影,稍稍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里面传出来几声闷哼,紧接着就听到珷悄声叫自己:“进。”
妘辛赶紧跳进屋内,却见一个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珷手里正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火光映照出他那俊朗深邃的五官,见她进来,他将火把递过去,道:“拿着,我不回,你便一直举着!”
“放心。”妘辛接过,欲言又止:“我母亲……”
珷拍了拍她的胳膊,道:“放心。”
说完,乘雨而去。
妘辛孤零零站在原地,手持火把,外面雨哭风啸,好像把天捅漏,哗啦啦的雨水劈头盖脸砸到地上,掀起一片轰鸣。
雨声滂沱,妘辛觉得手臂已经麻木,就在她等得浑身冰凉时,莫得听到有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门扉!
她吓得一机灵,赶紧转头看向门口,珷从门外冲进来,拉起她便跑!
“快走!”
“怎么了?”
妘辛见他浑身是血,白日里那身精致威风的白袍上早已破烂不堪,还沾着斑斑血渍,他紧紧箍在头顶的发髻也散落下不少碎发,看上去有些狼狈。
她手中还攥着火把,微火在风中摇曳,风雨在上面来回浇洒,火光熹微。
珷将她带到母亲的马厩,将里面的小马驹牵了出来。
见她手里还擎着火把,一把将火把拍进雨中,道:“有贼夜袭莱国候宫,来头不小,西岐的迎亲队伍中大部分精兵全在城外,你现在出城去驿馆找人!拿着这个!”
妘辛感觉到一样事物塞进手中,她低头一看,半枚玉璧。
珷将她抱上小马,叮嘱道:“拿着璧去找一个名为姜尚的老叟,快!”
说完,他拍了一下马屁股,小马在雨中嘶鸣,在众多黑衣人杀到之前,撞开后门逃走。
身后,珷在一片火光中,挥刀与他们厮杀,远远地妘辛似乎看到他背后受了一刀!
城门已破,道路泥泞,妘辛骑着快马赶到驿馆,将半块玉璧交给姜尚,姜尚看后神色一冷,立刻领兵进城。
因着一路狂奔,到达驿馆后,妘辛的双腿便像不听使唤一样,瘫倒在地。
邑姜赶紧走过来将她扶起,递给她一碗热汤,说:“贵女勿慌,父亲领兵进城了。”
汤,乃莱国特产:杏果甜汤。
取山杏几颗晒干后放入沸水中熬煮,放入一捧发芽谷物熬煮半日,便可得清甜醇厚的杏果甜汤。深秋时节,饮用一碗,可驱寒保暖。
本来这杏果甜汤是妘辛最爱的,可惜现如今莱国侯宫内众人生死未卜,这叫她如何喝得下去?
她摆了摆手,道了声谢。
邑姜恐她心思过重,于身体不利,有意转移话题道:“白日贵女英姿,那么大一条巨蟒,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妘辛看着外面的雨幕,说:“不过是大一点的长虫罢了,我最擅长捉蛇。贵女若喜欢,改天捉几条给你?”
邑姜花容失色,连连推辞:“不……不……不……”
不过,她又好奇地看向身旁这个传闻美动天下的女子。
传闻其母妘夫人乃殷商第一美人,当年由鬼方进献给商王帝辛,因一双湛蓝色眼珠闻名天下,但帝辛却因此视其为不祥,本欲烧她祭祀,后被莱国侯救下,改嫁东夷。
邑姜仔细看着妘辛,想要看看她的眼眸是何颜色,谁知妘辛却突然转过头来,一双乌黑的大眼直直地盯着她,问:“你瞧我作何?”
邑姜没想到她如此直白,面上又是一晒,结结巴巴地说:“皆言贵女美貌天下无双,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妘辛眨眨眼,问她:“贵女夸我?”
邑姜点头称是。
妘辛这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貌美有何用,还不是便宜那个子受!”
邑姜赶紧左右看了看,悄声提醒:“贵女不可直呼商王名讳。”
妘辛不解地看着她,眨了眨眼,问:“为何?他会拔我舌吗?”
邑姜端起热汤喝了一口,润润喉,道:“呃……那倒不会。”
“那我怕他作甚!”妘辛这话说得爽利,丝毫没有女子的娇柔。
邑姜摇摇头,只当她是年幼无知,还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两人在驿馆外的走廊里等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冲破雨幕,骑着快马而来。他见两位贵女均等在外面,赶紧滚下马禀报:“报贵女,贼人已除,姜公告知二位贵女可在驿馆歇息,明早再入城。”
妘辛松了一口气,急急地问:“莱国侯王后如何?”
来人迟疑了一下,说:“呃……不知。”
妘辛刚松下去的半口气又提了上来,她赶紧出门牵马,想要回宫,邑姜拦住她,道:“贵女,我父亲也在宫中,若真出了大事,自会通知贵女回去的。现如今既然是让我们留在驿馆休息,宫内应该无事。”
妘辛半信半疑,邑姜又道:“我父亲乃西岐姜太公,他的决定自是不会错的。”
我管你父亲是江太公还是河太公……
妘辛虽然依旧担忧,但最后还是在驿馆小吏和邑姜的劝说下,决定在驿馆住一晚再走。
其实,姜尚让妘辛她们在城外住一晚是对的,因为贼人破城,一路杀到莱国侯宫外,沿途百姓全部遭殃,死伤无数。若是她们晚上进城,再被这些尸体吓到发病,便是大忌。
昨夜那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妘辛身上便多了一件邑姜的外袍。
邑姜父亲姜尚乃西岐太师,衣着虽比不上妘辛华美,但布料却也是上乘。妘辛穿着她一套绯红蚕丝长袍,外罩一件黑色披风,骑着小马驹随着队伍走进城内。
因为昨夜的这场雨,地底的腥气全部翻了上来,夹杂着血腥味,让人不住犯呕。沿途尸横遍野,触目惊心,妘辛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提起。
到了莱国侯宫外,她先跨马下来,给邑姜留了一句:“贵女自便,我先行一步。”
而后匆匆往后殿赶去。
虽然,宫内已被清洗了一遍,但在台阶的角落处,妘辛依旧能看到一片猩红残留。
这是血的颜色,昨夜必是一场鏖战!
她赶紧往后殿跑去,沿途竟然不见一个奴隶,甚至连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嫦辛的身影都不曾见到!
“人都去了哪里?!”
妘辛在殿内大喊,但回答她的除了鼓鼓的风声外,再无半点声响。
她跑到母亲的居所,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又跑到她们原来住的寝殿里,却见身穿铠甲的士兵正抬着一具具蒙着草席的尸体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