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季的巫女,注定失望至极。
她等了三天,等到了快马派往奄国的使者带回了奄国大祭司,等到了宗庙被重新修葺一新,等到了西岐队伍第二日启程的消息,却迟迟等不到妘辛还逢国巫神一族清白。
公元前1055年,10月,贞往奄国吉凶,大吉。
西岐队伍,明日启程。
启程前一日,妘辛受邀出席欢送宴。
她身着一袭大红锦袍,白线刺绣,针脚细密,衬得她皮肤洁白细腻。
她刚一出门,便看到季站在门口,一脸哀伤。
见她出来了,季立马跪倒在她脚边,低声啜泣道:“大祭司救命。请大祭司为逢国巫神一族做主!”
妘辛垂眸望着她,紧了紧牙冠,将她扶起来,叹了口气,颇为老道的说:“实在是天命难违……”
说完,她拍了拍季的肩膀,匆匆离开了。
只留下了抖着身体哭泣的季,和屋内身体尚且虚弱的奴隶乙。
欢送宴当天,天空积攒了不少乌云,沉甸甸的云层,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妘辛与珷在高楼下相遇,两人紧紧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笑了笑,算是最后无声的鼓励。
珷见她着一身红,眼神一亮,赞道:“贵女喜红。”
妘辛笑笑,提袍上了台阶。
高楼由厚土和石块垒砌而成,台阶上铺坚硬的石板,看上去气派又坚固。只是楼高台阶也多,随着台阶一节一节升高,妘辛的一颗心也逐渐提高。
她终于爬上高楼,一阵秋风吹过,激起她一身汗毛。珷慢她半步登上台阶,在登上台阶的刹那,在她耳边沉沉地说道:“莫怕,一切有我。”
声音磁性低沉,仿佛一瓢温水,泼在心口,让人身心熨帖。
宴席由舞姬开场,衣袂翩翩,随风起舞。
酒宴猪肉、鹿肉轮番上场,在这次宴会上,妘辛见识了专门炙烤生肉的烤盘。与那日跟珷吃的小鼎没什么区别,只是青铜锅换成了青铜盘。炭火置于下方,微火慢烤,飘香四溢。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之间,妘辛手滑打倒了手边的青铜杯盏,只听“哗啦”一声,杯盏连同烤盘一起跌到地上。
众人惊讶地看过来,妘辛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舞姬之间,从其中一人手中夺过手鼓,轻轻地敲了两下,而后冲众人粲然一笑,道:“好鼓!今日尽兴,我便为大家舞一段咒舞,如何?”
珷抬起酒杯,送到嘴边,顿了一下,问:“何为‘咒舞’?”
妘辛轻轻踮起脚点,随意摆动身躯,解释道:“神有大德,降咒人间。善人得善,恶人得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咒舞嘛——就是人向上天祈求,善人祈求福报,恶人则会降天罚于身!”
说着,她开始敲击手中的手鼓,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她的舞步也越跳越大,直跳得呼吸急促,双颊泛红,就在最后鼓点落下的刹那,声音戛然而止——
风来了!
秋风炸起,卷携着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一滴雨滴突然落进了旋儿里——雨也来了!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寒秋过,冬日临。
一片寂静之中,大雨滂沱而至!
因着高台上都架着实木挡蓬,众人坐在其中,并不慌乱。可妘辛站在宴席之间的空地上,正好被浇了个透心凉。
透过渐渐细密的雨幕,妘辛看到珷的那双墨眼正灼灼地看着自己。
突然,天空“喀嚓喀嚓”两声,一道闪电劈开天宇,直直地劈到了逢国侯空位置所在的凉亭里!
凉亭刹那起火!好在雨势渐大,火苗很快熄灭,只留下刺鼻的焦糊味告诫众人,刚才妘辛真的引雷下凡!
“啊——”
引雷本就是一件奇事儿,如今又好死不死地劈到了逢国侯席位所在的高台之上,众人心中难免生出一些计较:难道巫神真的降罚人间了?
众人正在疑惑之时,只见天空再次劈下两道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到眼前。
众人吓得赶紧四处逃窜,尖叫声此起彼伏,高台上乱成一团!
妘辛则再接再厉,趁机蹬上火已被熄灭的高台,对下面乱跑的人群大喊:“莫慌!莫慌!平日不做亏心事,雷电不会降罚于世的!天神只罚有罪之人!”
谁知听她这么一说,台上众人跑得更欢了!
妘辛:“……”
就在众人慌乱之时,又是一声响雷炸响,一道闪电劈下,却正好打在了逢国王子的方向!
好在这次只是打偏了,挡蓬无事,只是挡蓬一旁的地面上被砸出了一个小坑!
高台上的贵族们彻底崩溃了,他们没想到因为逢国侯不敬天神,天神竟然真的被引下来惩罚他们了!
妘辛勾勾唇角,想必这次别开生面的“祈雨”活动,定会让这些高傲的贵族们铭记于心!
她转头看了一眼高台剩余的几人,除了逢国王子还端坐在那里喝闷酒外,高台上只剩下她、珷、姜子牙和邑姜。而华夫人母女二人的逃跑速度一直可以的,眨眼便无影无踪,眼神都跟不上她们逃窜的速度!
妘辛拨开被雨水浇湿,紧紧贴在脸颊上的发丝,问逢国王子:“为何下毒陷害逢国侯?他不是你父亲?”
逢国王子将手中的青铜尊一把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不是我下毒,是他自己疼痛难耐,寻巫医找良方,结果巫药成瘾,整日精神恍惚,宛若换魂。”
“可你并未制止,反而助他成疯成魔。”
逢国王子嗤笑一声,道:“谁让他非要遣散巫神一族?你今日也看到了,巫神便是通天帝的人神,我们人如何跟人神作对?!为了逢国,为了东夷,我们都不能与巫神作对!”
“嗯?”
在此之前,妘辛设想过逢国王子诸多理由,比如想父终子承,比如为了那几个一同长大的巫女,可她万万没想到,王子格局竟然如此之大……
她问:“王子不会以为真有巫神存在吧?”
“不然?”
“……”
细密的雨幕中,妘辛转头搜寻珷,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她看向他,他看向她,二人眼神交换意见,表情出现了些许微妙。
他们二人下了这盘大棋,没想到最后事情缘由却如此简单。
妘辛一开始起咒,“引”天雷,不过是为了找到真正的凶手。可谁知,逢国王子竟然是个对巫神深信不疑之人,这下可好,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了一清二楚。
逢国候与莱国侯一同出兵,助商王伐鬼方,莱国侯身染瘴疫身亡,而他则是安安稳稳回到宫中。只是,回到宫中没几日,逢国候便开始身体抱恙,一开始医师以为他只是身染咳疾,开几副方子便可治愈。可医方并不管用,往往是今日好了,明日又复发。
后来不知巫医从哪里得了一味巫药,传闻服用此药后,可通天通神,只消片刻便可往来天界人间,不但能够除病,还可令人神情愉悦,瞬间治愈。逢国候在服用了一次后,不消片刻,果真身体轻松,不再软弱无力,仿若年轻了十岁一般。感受到了此药的魔力后,他便不断要求巫医给自己开药治疗。渐渐地,从几日一次吃药,变成了三天一次,两天一次,一天一次,直到如今的一天两次……
而逢国候也并非变成了他自己想的那样——年轻十岁,孔武有力。
相反,此药令他四肢无力,身形消瘦,一旦药劲过去,便又将他变成一堆死肉,缠绵病榻。
妘辛蹙眉,问:“什么药如此霸道?”
逢国王子苦笑地摇摇头,道:“不知。祭司开的方子,只有他一人懂。”
这就奇怪,妘辛回忆着母亲给自己的那卷竹简,她没有印象里面曾记载过如此霸道的巫药。
这时,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珷,突然开口说道:“此物是否宛如酒罂,有白物状似凝脂?”
像酒瓶?
妘辛面露疑惑,她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东西能长得像个酒瓶?
没想到逢国王子却点点头,称:“是,确实像酒器,外凝结一层白脂。”
珷了然,薄唇微勾,道:“此乃断肠草,食之麻痹,过量暴毙。”
“啊?”
妘辛诧异。
珷点点头,道:“我曾出征南蛮,路遇蛮夷部落种植此物。他们用那层白色凝脂做成毒药,专门对付我们。”
妘辛问:“可有方法解?”
珷摇摇头,遗憾道:“无。一旦碰上,必死无疑。”
“……”妘辛面露惊讶之色。
姜子牙由邑姜搀扶,又补充道:“食之不但必死无疑,还会出现‘还魂’一说,吃过之人均会出现疯魔之症。行事诡异,判若两人。”
妘辛思考了一下,想起奴隶乙对自己说过,那日她被人打昏丢在乱草中,隐约看到两个人站在自己身边,一人穿着金丝绣纹白袍,一人穿着宫内小吏的服饰。
这二人,一人负责抽她鞭子,而另一人则乖乖站在一旁观看。不像是凑热闹,倒是想——一种欣赏!
这种认知令奴隶乙毛骨悚然。
妘辛想到了这一点,自然一切也都真相大白。
一切都是逢国侯所为,而逢国侯是因伐鬼方受瘴疫,回国后又被巫医耽误治疗,这才导致了最后这一系列的发生。
……
一切尘埃落定,妘辛与珷走下高台,珷借着月光,冲她微微一笑,道:“舞是好舞,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身着红衣,他们却不懂欣赏。”
商人崇尚白色,认为红色乃血色,不吉。可西岐喜红,认为红乃将士出征染血之色,大勇!
妘辛听后,勾勾唇角,刚想自夸,谁知珷又接着说:“我们说对了吧,贵女果然拥有神力,竟然能引风雨雷电下凡助你成事!”
“……”
“以后我们还请什么作册、祭司?独贵女一人便可!”
妘辛冷哼一声,道:“那是另外的价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