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看了一眼其他几个不良人,又打量一下安云、鹿英和鹿大壮,缓缓道:
“我们来此地,是为了追寻一桩案子。”
“案子?”安云当然知道,这案子就是六里县的灭门案,但是仅仅知道那些是不够的,他想要更详细的资料。
用一句颇为奇怪的话来说,安云想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杀人的】。
在他的记忆中,中了蛊毒以后的自己并没有抗住,而是晕了过去,也就是说,自己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灭了庆府的门。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杀人以后彻底失忆了,但是自己为什么要灭门呢?在安云看来,除非是发生了一些能够威胁到他生命的事情,否则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犯下灭门的暴行的。
李武看了一眼鹿英,冲她笑道:“丫头,你先去睡觉好不好啊?”
鹿英小嘴一撅:“不好。”
李武一阵无语,这丫头可真倔啊。
鹿英小大人似的说道:“哥哥,你以为小英不知道啥叫灭门吗?不就是一个坏人把另一个人全家都给杀了吗?”
几个不良人眼睛都瞪圆了,钱三郎吓唬她说:“那还不可怕吗?晚上会做噩梦的!”
鹿英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不到英子头上,英子不觉得可怕。”
鹿大壮拍了她一下:“胡说什么?赶紧‘呸呸呸’三下。”
“呸呸呸……”鹿英照做,这属于民间迷信,认为靠着这种手段可以驱逐自己无意中说出的诅咒。
李武点点头:“那我就说了,大叔,丫头,还有……额,应该是侄子吧?你们可要有心里准备,这桩案子很是离奇。”
三人点头。
李武将事件如实说了一遍,他的话极尽详细,这说明他已经完全对大壮几个人放心了,不然他就会故意掩盖一些信息,等着凶手自投罗网。
当然,即便他那样做,也不可能诓到安云,毕竟安云作为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包括死者伤口的位置,关于“万蚁蚀心”蛊毒的推测,庆大人原想杀人结果被反杀这一凶手动机,娥儿身上的饴糖,以及巧用指痕这一追捕手段,李武都事无巨细地讲述给几人听,也顺便给自己的同僚们复习了一遍。
当然,他的讲述并不能说完全客观,比如凶手可能是盜命师,用了人皮面具作为伪装那一段,他就对自己的推理过程大加渲染,甚至运用侧面描写,说什么“满座皆寂,无敢哗者”,把鹿英和大壮唬得一愣一愣的,就差尊称他一声狄仁杰。
就连安云都不得不佩服李武,毕竟这案子说到底是他犯下的,但是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局外人了解得多。
如今衣兜里的面具全都煮成汤了,庆赤荆和冯生的人皮面具究竟有没有被自己带在身上,也死无对证了。
一番讲述结束,安云倒抽一口凉气,若不是有脸谱挡着,李武兴许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异。
可以说,这个不良人的推断已经极度接近真相了,但是有一个坎始终嵌在安云的心中,即便在李武讲述之后,也挥之不去。
那就是自己为什么要杀娥儿。
难道自己当时进入了癫狂状态吗?
安云必须弄清楚这一点,如果他可以在癫狂状态杀了娥儿,就可能在癫狂状态杀了任何人。
他的视线微微转向鹿英。
可恶!
绝对不能让那种情形发生。
“那个……”安云缓缓开口,“其他的推理我都懂了,但是没有明白一点。”
“什么?”李武的脸上很是惊奇,因为府衙的那群不良人基本都只有对他的推理喊好的份儿,很少说出有建设性的疑问,他很好奇这个机关城的平头百姓有什么高见。
安云道:“杀了那个庆大人和另一个人可以说是被迫,但是为什么要灭门。”
李武一愣,显然是有些震惊,因为这是他的推理中尚未解释缜密的一环。
他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凶手是盜命师。”
安云摇摇头:“那又如何呢?我甚至没有听说过盜命师。”
安云心中很紧张,现在每一句话都必须说得谨小慎微,包括“没有听说过盜命师”,都是根据自己近些天的经验判断的——盜命师并不是一个广为人知的门派或者说是族群。
李武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详细来说,盜命师内部有个规矩,那就是如果有人蓄意谋杀自己,自己就要将那人的门户和周边的人彻底清理干净。除此之外,切下脸部作为人皮面具使用也是盜命师的标志之一。”
“不对——”安云说,“这不能算是合理的推断。盜命师切下庆大人的脸,然后很快的做成人皮面具,这已经很匪夷所思了,但是我们假设他确实有这种能力,这一行为就可以当成是他的伪装——他要伪装成庆大人骗过前来寻人的车夫。然而,为什么要切下其他人的,甚至是一个无辜孩子的脸呢?难道这也是盜命师规矩的一环?难道他生怕你不知道他是个盜命师?”
安云有如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向李武袭来,李武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惧色,他看着安云那张猴面:
此人不同凡响,条理非常清晰。
这么一问,原本自以为对事态很了解的另外三个不良人也扶着下巴思考起来。安云的问题确实很致命,那些无辜者的脸被切下来以后,只是被随手扔到了粪桶里,但是凶手却带走了庆大人和冯大人的面具,这是为什么呢?
安云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自己心里也十分纳闷,他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如果那天他真是昏迷后无意识杀的人,如何完成把脸皮切下这种精细的操作呢?更不用说后面假扮庆赤荆骗过车夫,这是需要思考,需要动脑的!
这就好比一个杀人犯犯下了一桩完美杀人,但他竟然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干的,而且干完之后对自己的行径一无所知,那可能吗?
一团疑云笼罩了墨客斋,与此同时,天也渐渐黑下来。
“不过……”终于,鹿大壮开口了,“只要找到那个盗命人,问一问他,这些细节不就都可以清楚,都能水落石出了吗?”
“嗯……”关翼点头道,“兴许只是激情杀人。我尝闻一桩案件,说官府追缉杀人犯,发现凶手住过的宅子里有两只碗,便以为是协同作案。但把凶手抓到后一问,方才知道那天凶手渴了,顺手抄起两个茶碗,舀了水一齐灌下肚子。这也不是不可能……”
李武点点头:“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那个盜命师很强,我的兄长逞强要去追击,现在只怕是……”
“别慌。”韩睇轻轻伏在李武肩膀上,“大哥不会有事的,毕竟顽血最多可以激发出六品的力量。”
“唉——”李武叹口气,“如果激发到六品,周身血液倒流,寿命要缩短几十年,为了争一口气,值得吗?”
安云看着李武的样子,心中也觉得可悲,他的兄长燃尽生命,最后被自己一刀解决了。
墨客斋内的气氛一时压抑起来,终于,鹿英打了个哈欠,困倦地说:“反正快用‘手指头指痕’抓住坏人了,咱们就不用害怕啦,小英要睡觉了。”
大伙都恢复到哄小孩模式,冲她笑着:“好,好,鹿英快去睡吧。”
鹿英下了木椅,轻轻拉一下父亲的衣服,鹿大壮见她这样,起身送她去侧室休息。
钱三郎见状,假装讥笑鹿英道:“嘿嘿,还是有点儿害怕嘛!”
鹿英回过头气哼哼地说:“不是怕了,是得让爹给小英讲故事。”
“好好好,讲讲讲。”鹿大壮冲众人一使眼色,众人会意,都浮夸地说:
“知道了,英子真勇敢——”
鹿英一吐舌头,便拉着父亲回屋了。
一时间,四个不良人正好和安云共处一室。
也就是说,在墨客斋内,四个追捕者,和一个能瞬间杀死他们四个的被追捕者,正和平共处,好好地呆着。
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在那个荒诞不经的年代,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