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落一府,主家为京兆尹司马防。
司马防,字建公,司马儁之子,人称耿直坦率,平素注意仪容,不苟言笑。
本来司马建公手握京兆尹兵政大权,添为京畿重臣,何奈董卓从洛阳搬来一个朝廷,夺了京兆尹之权,如今长安城高官如云,他这郡守的位置显得有些单薄。
时见司马府上,司马懿躬身立于堂外庭院,司马防一人在堂中饮食。
“为何来长安?”司马防自斟水酒,目色严厉,丝毫没有让司马懿同席的意愿。
“想念父亲,故来探望。”司马懿也习惯了这种父子处事,父亲未应允前他不敢踏上石阶一步。
“明日收拾细软,回温县侍奉大父。”司马家血脉惊奇,多为长寿者,司马儁已是耄耋之年,却健在人世。
“懿想举孝廉出仕,望父亲成全。”司马懿直述心声,他期许的朝堂近在眼前,若能与张安,荀彧之流把酒论盏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允。”司马防平淡的说了两字,司马懿是他最看重的孩儿,此时压重宝给朝廷,非明智之选。
“父亲有何顾虑?懿自诩才丰,可经营人情,把握世事。”司马懿行礼辩驳道。
“为父不想再说第二遍,退下吧!”司马防怒目道。
“是,父亲。”司马懿失落点头,欲要退出庭院。
此刻家侍入门通禀:“主公,令史卫觊求见。”
司马防微微点头道:“收拾木案,迎卫令史入堂,仲达,且陪坐一旁。”
继,家侍引卫觊入堂,从旁伴行两人,一男一女。
“司马公。”卫觊领二人周全礼节道。
“伯儒,快快请坐!”如今卫伯儒在内朝行走,有直谏之权,一般人都要敬上三分。
卫觊入席,面容疲倦,这几日荀彧正在与王允据理力争度田令一事,卫觊筹备卷宗实录,三日未曾合眼,本想今日沐休,却遇了私事,只得左右奔波:“司马公,觊今日前来有事相求。”
“伯儒但说无妨,老夫若是能帮绝不推辞。”司马防客套了一句。
继而女子起身,眉目垂泪:“司马伯父,可还记得琰?”
“老夫自是认得文姬。”
蔡琰于中平六年嫁入河东卫家,她与卫途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缘,何奈卫途命薄,无福消受美人恩,于去岁病故,蔡琰只得折返长安,悲凉度日。
“请司马伯父相救父亲。”蔡琰说话间泣不成声,惹人心怜。
“伯喈兄出了何事?”长安方寸地,消息一日便可通达,司马防却故作惊讶,目存焦急。
“父亲得罪了王上公,被打入牢狱,危在旦夕,望司马伯父谏言劝阻。”
事情还要从几日前的夜宴说起,当日王允设宴招待蔡邕等人,不知不觉说起了董卓,蔡邕因应董卓重用,故而出言叹息,在席间痛哭流涕,王允即怒骂蔡邕不是汉臣,将其交由廷尉治罪。
“蔡公是海内大儒,王太傅实不该如此。”司马防只说可惜,立意含糊,在长安有这样一群官员,即不依附士族,也不交好景桓党,只愿明哲保身,阖府自守。司马防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司马公,蔡公乃是书史第一人,如此旷世奇才的安危,公岂可冷眼旁观?”另一位少年郎起身进言。
“汝是何人?”司马防眉目不喜道。
“泰山羊衜羊仲义。”
泰山羊氏,钟鸣鼎食之户,当年蔡邕流落在外,多赖羊氏资助,达十二年之久。
“悬鱼太守羊太常之后?”
羊续,羊仲义之父,初为南阳太守,此人清廉守节,厌恶奢靡之风,曾有下属给兴祖公送来鲜美肥鱼,羊兴祖不食挂于庭院,之后下属再来献鱼,羊续将那鱼展示给下属,且告诫他莫要再送。得了“悬鱼太守”的美名。
“正是。”
羊衜今日相伴蔡琰来寻人求情,也有私心。羊仲义去岁与孔融之女和离,继而蔡羊两家相商婚聘,蔡邕将女儿贞姬许给了羊衜,故而羊衜此行也是为了岳丈。
“哈哈哈,仲义啊!老夫可没说不帮,汝何必如此心急?”司马防起身走至蔡琰身旁道:“文姬,伯喈兄与老夫是至交好友,老夫定会向王太傅进言求情,汝莫要悲伤,王上公不是绝情之人。”
“司马公,此事只怕要陛下下旨才能解蔡公之危。”
卫觊无奈摇头,其实蔡琰已经去求过多人,就连马日磾都说不退王允的决心,遂,荀彧给他出了个主意,让卫觊求众臣同上表汉帝开恩。
“这……”司马防面色做难,虽是同一件事,但性质截然不同。
“伯儒兄,懿知一人可解蔡公之危。”久久不言的司马懿突兀开口。
“何人?”
“城西董府,陈道!”
司马懿淡淡一笑,那鹰视之相让人极其不适。景桓党人的这一招棋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假借蔡公之危,实则是逼迫明哲保身的官员表态,只要与景桓党同表上书,那就站在了王允的对立面,站在了士族的对立面。
“陈道只是一区区从事,何曾有这么大的权势?”卫觊饮了一口茶水道。
“为公先生没有,但他的夫人渭阳君有这个资本。”司马懿不看卫觊,只向蔡,羊二人诉说。
“司马二郎请明言。”蔡琰的印象中董府自保都难,哪里还有上表之力。
“姐姐并听好,董府绝非姐姐想象中那般破落。
其一,渭阳君在洛阳有义举,保全了洛阳迁民。
其二,朝廷多凉将,也有董府情面。
其三,蔡公因董卓之事入狱,董家怎能袖手旁观?
现在姐姐可知该找谁了?”司马懿把详情告诉了局中人,他料定景桓党之谋蔡琰不知,卫觊也是要脸面的人,毕竟蔡琰是他的亡弟遗妇。
“原来如此,兄长,那我等去董府求情如何?”蔡琰殷勤的看向卫觊。
“好,司马公,告辞!”卫觊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司马懿,领着二人快步出府。
“伯儒一路慢行。”司马防笑盈盈的目送三人,直至身影消失,目色突变阴沉,看向司马懿:“跪下!”
司马懿平静跪于阶前,静待父亲训斥。
“为父且问你,蔡公为何入狱?”
“祸从口出。”
“既知此理,为何再犯?世事只你是聪明人,你不知这样会得罪景桓党吗?”司马防可以模糊回答,甚至推脱时日,唯独不能得罪,京兆尹这个官可不好当。
“父亲,自董卓毙命,朝廷风气大改,人人图兴汉室,浑噩之态实不可取。”
“自古朝堂多相争,一朝不慎引火自焚,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司马家数代经营,谋身立命,若毁在司马防手中,那他可愧对祖宗。
“朝堂若不争,何来广开言路?朝堂若不争,何来百家齐鸣?朝堂若不争,灭亡之时也!相争无错,就看争的是金银富贵,还是黎明苍生。人人沉沦,何言再兴,若不为国,做官何用?”司马懿正值火气年轻,心中热血蓬勃。
司马防从小便教导子嗣要忠君爱国,正直为人,但真到了他这个年纪,有很多事都会后怕顾虑,人心易变,百事多磨,可叹非黑即白的初心去何处?
堂中静默三刻,司马防幽幽开口:“仲达,长大了。”
“父亲可愿让孩儿出仕?”司马懿面色显露少有的激动。
“也罢,你且起来。为父明日向王上公谏言,辟你入朝。”司马防决定依附王允,向士族靠拢。
“不,孩儿要从景桓党。”司马懿目色坚定道。
“咦?那你方才为何得罪卫觊?”
“景桓党既然想出手相助,那王上公便杀不了蔡公,孩儿之言无碍观瞻。”长安有数千士子,司马懿选择反其道而行,更能引起注意,少年风发,博人眼球也无可厚非。
“那为父便附和景桓党人上书。”雏鹰展翅需有助力。
“多谢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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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太傅府,王允一人独坐于堂,手持蔡邕的致歉表,表言蔡公愿自受黥首刖足之刑,续写汉史篇章。
“来人!”
“主公有何事吩咐?”
“卫觊这几日拜会了哪些官员?”
“未查明细,只知去过太仆,京兆尹等人的府宅。”
王允阴沉不言,直至半刻后才愤怒开口:“传令下去,凡到府为蔡邕求情的一律不见,老夫倒要看看这长安城中藏了多少官员?”
本来这件事只是王允一时气头,但马日磾劝谏不成,便对外人说:“王上公不能长久于世,道德仁义是国家纲纪,文史写作是国家典籍,废弃了纲纪和典籍的人还能长久吗?”
这种话引发的士族私议成了导火索,加之景桓党人拉拢自保官员等一系列举动让王上公怒火难仰,事件越闹越大,一时间难以收场。
“且慢!”王允突兀又叫住了家中主事。
“主公,还有何事?”
“即日下令全府禁酒,食客门生不得参议蔡邕之事,老夫今岁再不请人喝酒了,都是这酒宴上的口舌惹的是非。”
王允吹胡子瞪眼,怪蔡邕,也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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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今日诸事毕,明日恢复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