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从医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一片灰蒙。
厚重的乌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空气渐渐湿冷,雨一盆一盆地泼了下来,愈下愈大。
陈琬儿看了眼这瓢泼大雨,咬咬牙对宁怀谨说道:“公子,我想回家看我弟弟最后一眼。”
“你要现在回去?”宁怀谨问,现在约莫酉时,天都快黑了。
琬儿抿唇点头,她想回去确认一下弟弟的病情如何了。
“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九曲巷。我看完弟弟就回来找您。”
宁怀谨望着外面如瀑如帘的雨,对她说:“在这儿等我一下。”然后转身进了旁边的茶肆。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伞,看着她说:“今天下雨,客人都把伞借走了,老板说没有多的伞可以给我们。只能委屈你与我同撑一把了,我先送你回去。”
周围的人顶着斗笠急匆匆跑过,溅起了一地的泥水。
宁怀谨撑着伞,和陈琬儿在雨中并肩慢慢走着,雨水湿哒哒地从伞尖滑落了下来,濡湿了他半边肩膀。
“宁怀谨。”他轻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问道:“你叫什么?”
陈琬儿柔声回答:“我叫琬儿,陈琬儿。”
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她低下了头脸色微红,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喜悦,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就好像以前娘亲在她生辰那日背着爹爹,给她偷藏了一只小兔子,揣在怀里会砰砰跳似的。
走到了她家的破院子外,陈琬儿发现往日敞着的门被紧紧掩着,里面漆黑一片,连一盏油灯都没有。
她心中不安,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她神情慌乱地在屋内东翻西找,却发现他爹藏的值钱东西都在。
两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踪影?其中一个还生了重病,他们能去哪?
宁怀谨扫视了一周,蹙着眉对她说:“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应该不是被人劫走。别急,我们去问问你旁边的街邻。”
这时,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然后轰隆一声惊雷。风,未止,雨也还在下。
而陈琬儿和宁怀谨却顾不得衣服被淋湿,直奔西边的树林。
方才邻居张大婶的丈夫来开门的时候说,约莫一炷香前,他起来解手,却隐约瞧见陈老三抱着个什么,顶着大雨,形容猥琐地往树林那边跑去了,像是要扔东西。
琬儿顿时汗毛直竖,瞳孔震悚,浑身发冷,眼泪从脸庞滑落了下来。
哪里有什么可以扔的东西?那是她的弟弟!他的亲骨肉啊!那个畜生!他肯定是想继续赌钱,不肯拿钱给弟弟治病,就干脆把生病的儿子埋了,还能少张嘴吃饭。
她爹本就偷懒好赌,平日里对他们姐弟动辄打骂,为了赌钱还变卖了娘的留下来的嫁妆。娘哪里是病死的,是被他活生生逼死了!这还不够吗?不仅把她卖给赌坊抵债,现在还想害死她弟弟!他究竟有没有良心,有没有人性!
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她爹神色慌乱,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陈老三正一门心思地往家里跑,却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女儿,仿若淬了毒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愣是把他吓得呆在了原地,待他回过神后拔腿就跑。
陈琬儿却顾不得他这个人渣爹,剜了他一眼,就飞快地跑进了林子。
而宁怀谨箭步上前,一个手刀把他砍晕,顺便还补了几脚,然后疾步跟了进去。
月色昏暗,林子里只偶尔一两声鸟叫,雨也渐渐停了。
陈琬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跪在地上,眼睛发红,泪珠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两只手沾满了泥,她仍然死死地盯着这块刚被填好的地儿,继续抠挖着。
都说虎毒不食子,那个畜生真是该死!
宁怀谨也找了根粗树枝来帮忙,不多时,两人合力终于把这块地刨开了。
陈琬儿泪流满面,她可怜的弟弟浑身僵直地躺在席子里,嘴唇乌紫,面无人色,头上脚上都是土,手脚冰凉,一双手紧紧握着,指甲缝里都是泥。
她把弟弟一把抱进怀里,扯出自己的帕子给他轻柔地擦着脸,神情凄苦,喃喃地喊着:“尧儿,尧儿......”
宁怀谨面色凝重地上前,从她怀中接过陈尧安,迅速将其口、鼻处的泥土除净,探了探他的鼻息,喊过陈琬儿:“快走,他还有救。”
他们十万火急地赶到了离的最近的医馆,将人交给了大夫。
陈琬儿站在门外暗自垂泪,默默地为弟弟祈求平安。
希望上苍保佑,她愿意吃斋念佛,不食荤腥,只要她弟弟能醒过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夫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面容严肃地对他们说:“本就高烧未退,情况危急。然后又被土掩住口鼻,呼吸不畅,命倒是救回来了,但脑部受损,他以后的心智就如同五六岁的孩童。”
陈琬儿愣住了。也就是说她弟弟变成了一个傻子,但好歹人还活着。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目光希冀地问道:“那他日后可会好转?”
大夫摇头,“因人而异,这是常有的事。有的人一辈子都痴傻懵懂,而有的人或许会在某一天,就突然清醒了过来。”
“我知道了,谢谢大夫。”陈琬儿朝大夫福了福身,然后去陪着自己的弟弟。
她坐在床边,神情温柔,目露怜惜地抚摸着弟弟的头,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好。
宁怀谨站了过来,眼神怜悯,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子,问道:“你想不想变强?”
“想!”陈琬儿毫不迟疑。
对她来说,她只有弟弟一个亲人了,她需要保护他,她也要变得强大。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我教你。”
“嗯,多谢公子。”陈琬儿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她终究还是一个幸运的人。
有时候,希望就如同一汪春水,不知何时在你心中荡漾开来。
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你遭受过的劫难与摧折,而是风暴过后继续生活的勇气与信念啊。
伤口会愈合,爱却不会消失。
收回自己放飞的思绪,宁淮谨暗自摇头,怎么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看着宁怀谨的眼神,陈琬儿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内心一片柔软。
以前的她身如柳絮,现在的她却似蒲苇。
她不会否认自己的曾经,但现在的她活的更好,不是么?至于那个人,她早已经放下了恨意,无关之人罢了。
听说他后来成了个浑浑噩噩的酒鬼,卖掉了自己的院子和那三分薄地,只为了赌钱,却一输再输,最后还不起钱,被赌坊的人剁掉手脚做成了人棍。
而她只是一笑置之。那又如何呢?说她不孝也好,无情也罢。可她不是慈悲心肠的观世音,也不是悲天悯人的圣贤。
不去找他算账已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体面,没有他,她和弟弟只会过得更好。
“那公子想好带谁去淮安了吗?”陈琬儿轻声问道。
声音太小了,什么都听不清,宁安安愈发伸长了脖子,使劲地往门上贴,绵绵也竖起耳朵紧挨着她。
“扑通”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主一仆都摔了进去。
看着屋内的两人,宁安安十分娴熟地站了起来,凑到哥哥旁边挽住他的手,开始转移视线:“哥哥你的门也太不牢靠了,看来明日得找人修一修了,”然后看向白衣女子,眼神期待地问道:“这位好看的姐姐是谁?”
“她叫陈琬儿,是我的属下。”宁怀谨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活泼过度的妹妹。
好在,她是活泼,不是刁蛮,他很了解妹妹,她聪慧,善良,胆大,遇到事情也己有主意。只是在他面前,会有习惯性的依赖罢了。
宁安安暗藏心中的激动,属下?岂不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个姑娘容貌甚美,和哥哥很是相配!就是不知道性情如何,待她观察一番。
她走了过去,笑意盈盈地对着陈琬儿介绍自己:“我叫宁安安,我能叫你琬儿姐姐吗?”
陈琬儿唇角微翘,对着她点头,问道:“那我叫你安安可好?”
她一直听说公子有个妹妹,这是第一次见。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刻,她就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清澈,良善,笑起来很有福相,一看就是个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姑娘。
宁安安听了立刻点头,双眸含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螓首蛾眉,肤若凝脂,娇美动人,仪态大方,甚好,甚好。
看着屋内两人一见如故,甚至开始聊起了姑娘家的事儿,宁怀谨压了压自己微抽的嘴角,当机立断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们收拾好行李,两日之后,我们四个出发去淮安城。”“淮安城?”宁安安看着哥哥满眼疑惑。
宁怀谨将江道子的信递给安安,说道:“你,我,琬儿和绵绵。”药引,他们必须拿到手。
两日后,宁安安一行人等坐上了去淮安城的马车。
可是,一切真的会如预想当中的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