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忠罕对兵变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无路可逃。
唯一的希望就是小五带兵来救自己,但沐忠罕也知道,在兵变之前小五若是进城,怕是都要玉石俱焚。
兵变之前,沐忠罕对沐忠秀不乏怨恨,他给五弟不小的支持,对方却是根本没有来救他的意思,当兵变发生之后,沐忠罕感觉自己突然变得释然了。
沐忠秀进来也是送死,沐忠罕感觉自己就是溺水的人,非得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但实际的情形就是沐忠秀进城来,也势必会被困在总府之内,和沐忠罕一样面对眼下的局面。
那又是何苦呢?
在有希望之前,一个人会怨恨,惆怅,感觉别人对不起自己,当感觉全完了,没有任何指望和希望时,人们反而会变的豁达起来。
当沐忠罕被押出来时,沐忠白,沐忠文的尸体已经被摆放好了。
“母亲和祖母呢?”沐忠罕躲藏在后园,起更后才被抓出来,见到面色苍白的沐忠焕,便有此问。
沐忠焕有些迟疑和迷惑,似乎象是酒喝多了的样子,半响才慢慢的道:“祖母听说有兵冲入府中,又听说父亲冲杀出去了,连说了几句好好好,然后吞金自杀了。母亲则说,以她的身份,若受辱,黔国公府这二百多年的风光都丢净了,是以我还未至,母亲就已经悬梁。这些话,俱是她们身边的丫鬟转述,我也不知道真假。”
沐忠焕眼中呈现出一些疯狂,他对沐忠罕道:“母亲为什么不等我一等?我会承袭黔国公之位,我会如小五那般练兵屯兵,光宗耀祖。”
沐忠罕摇头一笑,颇为宽容的道:“老三你是疯迷了,贼兵连总府也敢冲杀,父亲不知生死,诸兄弟俱死,留你一个,你无兵无粮无钱,也无丝毫威信,背主弑父杀兄害弟的贼子,谁会依附你,谁会信你?就留你的性命,也是拿你光幌子傀儡罢了。母亲自杀了也好,免得见到你那般模样,简直蒙羞先人。”
沐忠焕一下子哭出声来,他适才似乎哭过,这一下哭的更厉害,他抽噎着道:“早知道便不这么做了,当个贵公子也好,夏天高卧堂上,喝冰酸梅汤,吃冰西瓜,秋天到西山去打猎,兄弟们凭射术,猎狗争个高下,好不快活。”
沐忠罕还待再说,一旁的饶锡之却听不下去了,做了一个眼色。
一个凶悍高大的苗将走过去,沐忠罕浑身颤抖,膝盖也软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坚强的站直了身体。
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人,在这一瞬间,并不曾有愧于他威名赫赫的先人。
饶锡之恨沐忠罕乱说,他们确实是要拿沐忠焕当傀儡,按照计划,拉拢汉官,威慑四处的镇守文官和驻军,安抚各地土司,上奏朝廷,获得总兵和征南将军印,这样沙定洲的地位基本上就稳了。
再上奏沐天波死,诸子死,大明朝廷在混乱之中,多半会允许沐忠焕这个嫡子承袭爵位。
这样一来,黔国公,总兵官印,征南将军印都到手了,云贵地方也就到手了。
现在被沐忠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沐忠焕将来怕是不好控制。
苗将打落了沐忠罕的帽子,拉开他的头发,顶着后膝盖将沐忠罕按在地上,沐忠罕闭着眼,泪水流落下来,少年人叫道:“小五领兵在外,你们必不能得逞!”
饶锡之冷笑一声,不加理会。
一群苗将也听懂了,脸上都露出轻蔑的笑容。
沐家的五公子一直顿兵在城外,并未显露出什么特别的能耐。蒙自兵当然也派人出城哨探过,沐忠秀的兵马在两千左右,有不少骑兵,这值得警惕,但也就是如此了,如今昆明都被拿了下来,这位沐家五公子多半会不战自溃。
不过是一个仰父祖余荫,召集卫所兵来混战功的贵族纨绔子弟罢了。
那个高大的苗将按住了沐忠罕,反手从背后取下弓箭,将弓弦搭在沐忠罕的脖子上,绞动弓弦,几息过后,沐忠罕便停止了呼吸。
“三公子。”饶锡之看着面无人色的沐忠焕,微笑着道:“现在你是沐家唯一的继承人了,你已经是黔国公世子,将来的黔国公。”
沐天波等人出城之后,身后犹有喊杀和火光,一切仿佛在迷梦之中,昆明城外有滇池的支流,夜色中可以看到西山,那里一片漆黑,只有高耸的山体在月色下朦胧可见。
城门被突破之后,守门的蒙自兵溃散了,他们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冲击城门。
随着沐天波等人冲出来,其后也有几百人陆续跑出来,多半是城门附近的官绅家族,也有一些生员,百姓。
所有人看到沐天波时眼神中都有怀疑,审视,众人都沉默着看向这位黔国公,似乎是在询问他,为什么将局面搞成眼下的这般模样?
沐天波感觉到身上疼痛,似乎是肋下中了一刀,喘气有些困难。
面对众人怀疑和鄙视的眼光,这位十来岁继位,已经执掌大权二十余年的国公真的是羞愧难当。
以大明的体系,天子为最尊贵有权,其次是内阁首辅,然后便是勋贵国公。
亲王郡王虽然亲贵,却是有各种限制,不得朝廷允准,不准出城,上坟都要提前报备,诸多亲藩就算居于一城,彼此见面也要批准,否则就是违例。
废唐王因为奏请报销修补南阳城墙费用,奏请练三护卫兵,结果被人上奏弹劾,认为废唐王心图不轨,结果说废便废了,现在还圈禁在凤阳高墙之内。
而国公不同,京师和南京的国公,侯伯们负责执掌禁卫兵马,比如襄城伯执掌上三卫,负责拱卫天子所居的宫城。
而诸国公,执掌京营,朝会为武班第一,还负责很多礼仪之事,比如英国公,修前朝天子实录,英国公为总裁官,万历长编之中,有很多礼仪性的赐宴,比如努尔哈赤进京朝觐,便是由英国公代天子赐宴,款待数千里外来的土司首领。
南京的勋贵,执掌南京京营,操江水师营兵,亦在勋亲手中。
是以明末之时,人都说文官误国,其实南北两京,勋贵们造的孽也不小。
就如眼前的黔国公,狼狈不堪,在众人敌意和仇视的目光中,踉踉跄跄的向前而行。
人们似乎走了很久,身边很多人逐渐走散了。
快天明的时候,大地突然震颤起来,人们惊恐的抬头看过去,地平线上一无所见,须臾过后,突然出现了跳动的红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