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命运,除了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这个道理适用于人,同样也可以用在企事业单位之上。
受到国家大环境外部影响,无论是周建国,还是零一一厂,都原地蹉跎了3年时间。
直到1977年,终于迎来了日出江花红似火,春如江水绿如蓝的新气象。
“小逸,吃饭啦!”
一个悠扬的喊声响起,混杂在浓郁的烟火味之中久久回荡在宿舍楼前。
“来了!”
正在楼下瞎玩的周逸听到母亲的叫声,赶紧一个健步跑上楼梯。
今天是国庆,厂里发放职工福利,来自海边的带鱼一条条“游”上了家家户户的饭桌。
集体主义大家庭的生活,就是你吃啥,我也吃啥,大家都一样。
早上每家每户都从厂里领了一样的福利——带鱼,自然晚上也都是变着法子吃带鱼。
在皖南山区,能吃得新鲜的海产品可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多亏工厂后勤科的采购车队,前两天就跟浙海省海边的打渔船队联系好,用山里就地采购的茶籽油,以物换物将一大车带鱼拉了回来。
既然是福利,当然就是厂里报销,职工不用花钱就将银闪闪的带鱼领回家。
将鱼宰杀干净剁成小段,然后在锅中放入茶籽油,将裹上蛋清的带鱼段轻轻下锅煎成淡黄色,出锅后冷置一段时间待其变硬。
放入姜葱料酒酱油跟煎好的冷却带鱼段一起翻炒3分钟,待其收汁后就可以出锅食用。
这是俞美诗从邻居潘芸大姐手中学到的手艺,要知道在华阳县隶属山区以前是没有带鱼这样的食材存在。
一闻到带鱼的香味,周逸肚子就不争气地饿了,毕竟小孩子对煎炸类的食物诱惑总是难以抵抗。
“郑老师好。”
路过走廊上隔壁家的灶台时,周逸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
“你好,周逸同学。”
正在点火生炉灶的郑翠翠头也不抬地回话。
在周逸眼中,人世间最悲催的事情就是班主任就住在隔壁,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方的火眼金星。
7岁半的周逸今年刚上一年级,班主任就是邻居的大姐姐郑翠翠。
上午在课堂表现不好,晚上就能在饭桌上听到母亲的点评,这样一来让周逸大为头疼,向老师问候的声音自然也难以发自衷心。
在厂里五七农场插队2年时间后,零一一厂开始对外大规模招工,一是解决两地分居职工的异地困难,二嘛就是解决职工家属子女的就业问题。
趁着这一波东风,郑翠翠如愿以偿从农田洗脚上岸,以优异成绩当上了厂办子弟小学的老师。
熟悉工作大半年后,周逸所在的班级成为了郑翠翠担任班主任的第一届学生。
从小熟悉的大姐姐,摇身一变成为了自己的班主任,严厉的治班态度让以往积累的良好印象分数一点点减少,周逸叹了一口气走进了自家房间。
“哥哥——”
一声奶声奶气的哥哥,从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女娃口中叫出。
“嗯——”
周逸懒得理会,只是嗯了一声就走向餐桌坐下准备吃饭。
75年底,俞美诗怀胎十月生下来了一位女婴,自此周逸多了一个亲妹妹,取名叫做周滢。
一个“滢”字,寄托了父亲周建国希望小女儿长大后能如皖南山区溪水般清澈,心灵干净透彻。
彼时零一一厂正受到运动风潮影响,周建国以及厂长郑云德被暂时靠边站,让他对世态炎凉多了一分认识。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面临最为黑暗的日子,就因为想方设法升级厂里的生产线以期造出更好的集成电路,结果被扣上了崇洋媚外的帽子,停止业务工作下放农场劳动,极力推崇的摩尔定律也成为了攻击他的靶子。
以前用来镌画集成电路图的双手,现在只能用在挑粪割草喂猪之上,巨大心理落差实在让人难熬。
所幸妻子俞美诗没有半句怨言,安慰周建国在农场好好工作,反正都是一样为人民服务。
“以前你的谢老师也被下放劳动,后来不一样得到解放恢复了工作。”
她还用谢依德的亲身事例来鼓舞丈夫,以免他意志消沉。
至于周逸,他并不明白父亲周建国身上发生的事情,只知道爸爸的办公室换了,从操场旁小楼房换到了后山深处的工棚,经常和农民打交道。
“事物发展总是波浪式前进,有挫折很正常。
从亲身经历体会,我相信‘摩尔定律’是真理,它不会被永远埋没在黑暗之中,总有迎来光明的那一天。”
挫折使人成长,而痛苦则让人思考。
周建国短短时间历经工作巨变,心态显得更加成熟。
“你能这样看最好!
之前我还担心你太过年轻,生怕无法承受现在的落差。
如今看来,你比我想象之中还要成熟,也更坚强。
人的一生很长,将来我们回头看看,眼前脚下的那些苦难,终究都是奖励。”
在困境之中,郑云德和周建国相互打气,坚信眼下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太阳总会有升起来的那一刻。
后来现实也印证了两人的判断,76年底小三线基地重组,由基委会变成了后方管理局,他们同时恢复了职务,工作和生活都重新回到了原有轨道。
对周逸来说,一开始多了个妹妹还挺新奇,后来就烦了老要带个拖油瓶。
多亏厂里开设了哺乳班,招收满60天的婴儿,刚好无缝衔接休完产假的女职工上班,大大减轻俞美诗的负担。
生老病死,但凡跟职工相关的福利待遇,工厂全部都包圆了。
工厂办社会,对厂里来说是一大负担,但对职工来说却是非常不错的福利。
白天工人上班,子女也跟着在厂里上学,晚上一家人快快乐乐团聚,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但却容易让人满足。
“哥哥——饭——”
妹妹周滢用手指了指周逸,示意要和他一起吃饭。
普通小孩开口学说话的第一个字总离不开“爸”或者“妈”,但周滢却是从“哥”开始,显示出她对周逸特殊的感情。
弄得父母两人私下交谈时都怀疑是不是周逸在无人时,老是在只会叽叽呀呀的妹妹面前灌输哥哥两字的概念。
周逸懒得理会妹妹的举动,直接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带鱼放入碗中。
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妹妹,跟其他跑得飞快的厂里小孩相比,简直无法进入他的眼中,自然也不会带上周滢一起玩耍。
“小逸,这些天你又开始不安分了啊!
据老师说,你公然带头在课堂上讲话,导致其他小朋友都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才跟着讲。
身为班长,就要好好带头学习,认真听课,不然就成了坏榜样。”
俞美诗现在教四年级,从亲身经历得知,厂里子弟都很顽皮,难以管教,自己的儿子就是其中佼佼者。
没有办法,由于高考中断,读书好坏影响不大,所以厂里许多家长都对子女成绩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闯祸惹事就行了。
反正到时往厂办技工学校一送,毕业后就可以招工进厂工作端上铁饭碗。
没有高考,就没有选拔制度,也没有了人才流动,就读技工学校就成为大家理想之中的捷径。
为了安心让职工在皖南山区扎根工作,后方管理局就默认了职工子弟可以优先招录进厂工作。
“像郑翠翠那样读书成绩再好,还不是兜兜转转回到厂里工作。”
一向来成绩优秀的郑翠翠,当年在沪江借读时排名总靠前列,是别人家好孩子的翘楚,现在反倒成为许多职工口中的例子。
“上课时我是认真听讲的,只是在老师离开教室后,我才跟同桌说上一两句话。
明明是大家都想聊天,怎么就变成是受了我的影响。
何况,这班长也不是我想当的?
天天受气!”
以前觉得当班长挺好玩,可以像老师一样对同学们颐指气使,但现在被班主任郑翠翠当成枪使,天天要求做这做那,一点自由都没有。
周逸感觉自己就像班主任手中提线的木偶,一举一动都无法随心所欲施展。
“你还说!
别的小孩在受老师批评教育时,总是一句话不敢说连连点头。
反倒你,竟然敢跟老师顶嘴,还一套又一套的歪理论。
老师说火车是烧煤的,你却偏偏说是烧水,让讲课老师下不了台。
搞得现在你妈成为了老师办公室之中的名人,都知道一年级有个难缠的小鬼,总爱跟授课老师对着干。”
提起自己的儿子周逸,俞美诗也挺头疼,这个小孩天不怕地不怕,啥事都敢干。
打一顿也不老实,打几顿皮厚了也无所谓;耐心讲道理还不听,反而歪道理层出不穷,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带到沟里。
“这都是爸爸教我的,他说火车烧煤实际上就是烧水,依靠水蒸气驱动车轮。”
被妈妈教育了一顿,周逸却并不服气,将爸爸周建国拉过来挡枪。
“我认为嘛,说烧煤可以,但烧水的话也不错误,得从看问题的角度出发。”
周建国听了答案,在脑海之中想了一圈后说。
“你呀你,都怪你如此溺爱儿子,他才谁都不怕也不服气。真应该让你去当一天班主任,看你还会不会如此坦然。”
心里一想,周逸变成现在模样,周建国这个父亲脱不了关系,弄得俞美诗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