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一写完最后一个字,端详了一阵,确定无误之后,才搁笔。
今天的命册就写到这里吧。
他左右动动脖子,又伸了个懒腰。
接下来干什么好呢?
神仙的日子还是无聊。
不然,去凡间找老三喝酒好了,这小子乐不思蜀,该给他提个醒了,不然等老头发飙了,少不得要唠叨。
身为司命府首徒,恕一觉得提醒一下师弟还是很有必要的。
“师兄……”
门口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恕一循声望去,门口站了个小豆丁。
啊,小师弟呀。
额,几天没见,这衣着,这品位……
只见门口的小娃娃一身绿色小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用绿色发带梳了个童子髻,足上还套了双绿色小靴,这一身绿……
乍一看,他还以为是院子里种的那颗卷心菜成精了……
才没见他几天,就被那老头带歪了吗?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装扮,不由对这小师弟涌起一腔同情:果然呀,都是这么过来的呀……
如此一来,连脸上的表情也和蔼数倍:“小师弟呀,来,快进来。”端得一副温柔好师兄的做派。
他顺手抄起桌上那碟糯米团子,递给在他面前这个小脸粉嫩的糯米团子。“来,吃。”
之前这个小娃娃才进司命府,老头没空管他,是自己负责安排起居,自然知道这个小师弟最喜欢的就是吃东西。
果然,小豆丁的眼睛一亮。一只小胖手迅速掂起一只糯米团子,满足地吃起来,还不忘说一句:“谢谢师兄。”
“小师弟,你这身衣服是谁给准备的?”
“师傅给的。师傅说这颜色清爽……”小娃娃一边吃着糯米团子,一边含糊地回答。
恕一暗自扶额:这老头的品位还是百年不变。按说,天上没有四季变化,神仙也谈不上冷热,可这司命老头偏喜欢用一身绿袄把徒弟们都打扮地跟颗蔬菜似的,这是怎么样的恶趣味呀!
好在他、老二、老三相继摆脱了绿油油,不然在这天庭行走怎么抬得起头来?好歹他恕一也是潇洒倜傥的上仙一名,断断不能被这绿袍坏了形象!
他再次充满同情地看着一身绿油油的小师弟,在心中无声道:“师弟,黎明前总是黑暗的。”欸,小师弟来找他是干啥?
“小师弟,你这几天不是被师傅考校功课吗?怎么会来为兄这里?莫不是有什么功课不会做吗?”
吃完了糯米团子,听了师兄的问话,佩佩脸上满足的神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回禀师兄,佩佩确实有不明白的地方,来求师兄解惑。”
“哦?你且说说。”他做出耐心的样子,心里隐约有些得意:自己好歹是司命府课业第一的首席大弟子,自认将司命的一套学得颇有神髓,偏偏之前的两个师弟虽与他投缘,却从没问过他课业,搞得他这师兄当得总有些许遗憾。如今有个小师弟,还是个好学不倦的小师弟……不错,很不错。
如此想着,他脸上的神情又殷切了几分。
佩佩见师兄这么耐心,便把自己几天来的疑惑和盘托出:“师傅让徒儿写个命格,说是首要条件就是‘惨’,越惨越好……”
闻言,恕一眉毛一挑。
莫不是……
果然听得:“佩佩看了许多话本,师傅说那都是凡间卖得最好的话本,让佩佩揣摩一下。佩佩看了又看,可写出来的东西都被师傅说是‘朽木不可雕也’。师兄,您入门最久,能不能告诉佩佩,怎么样的命格才叫惨呢?佩佩要怎么样写才能让师傅满意呢?”
果然,果然……
恕一暗自再扶额:师傅呀师傅,把这烫手山芋交给个奶娃娃,你还真好意思……
“师兄?师兄?”佩佩看着师兄脸上表情丰富,有些奇怪。
“啊……啊,佩佩是想学怎么写命格呀。”恕一此刻对这小师弟怜惜到了极点。司命这狡猾的老头,知道差遣不动他们三个,竟然把主意打到奶娃娃身上了!
说起来,这九世命格真心是个烫手山芋。当初他们师兄弟三个一商量,不能接!
这事不管谁输谁赢,为难的还不是底下人?
有道是顺得哥情失嫂意,一不小心还招人恨,谁接谁傻帽。
这命格若说世上还有人可以动笔的话,也就只有他们的师傅,司命老头了。
司命的官阶不高,可资历却极深,相传与上面的这两位渊源极深,在两大巨头面前颇有两分薄面。至于到底是怎么样的渊源嘛,他试着旁敲侧击过,不过老头咬死了没松口。
如今倒好,竟然把这事交给一个才入门一个月的小娃娃……
“老狐狸!”恕一忍不住心里暗骂。
***
此刻在一起喝酒的太白金星和司命同时打了一个喷嚏。
***
恕一本着关爱弱势群体的精神循循善诱:“佩佩之前被师傅打回头的是什么样的命格呢?”首先要了解小娃娃的水平,才好辅导嘛。
“佩佩写那个女的家里很穷,都吃不起好东西……”
家境贫寒吗?唔,可以呀。
“然后呢?”
“然后她去酒楼吃饭,吃得太急,就噎死了……”
“噗……”恕一风度尽失,一口茶全部喷出来。
小师弟的这个思路……有点偏……
“师兄,师兄你还好吧?”小团子焦急地跑过来,递上墨绿色的小手绢。
恕一一边为自己顺气,一边在心里再N次鄙视了司命的品位,才用小手绢擦了嘴。
“是不是佩佩写得太差了?”小团子的脸上满是失望。
“不是不是……”看着这又单纯、又粉嫩的小师弟失望的表情,恕一不忍心了,他耐着性子,想着怎么表达才不会伤小娃娃的心:“小师弟只是……想得比较特别……”
“师傅说,我是朽木……”小娃娃还是被刚才恕一喷茶的事打击到了。
恕一决定要做一个天底下最温柔、最耐心、最善解人意的师兄,他把小手绢还给佩佩,摸了摸他的头,“佩佩不是朽木,佩佩先告诉师兄,为什么会这么写?”
佩佩得到安抚,脸上的失望之色稍敛:“师傅说,要写惨。我想了又想,觉得最惨的事就是有好东西却吃不到……”
好单纯的小师弟呀,就是太单纯了点。
“师傅之前不是让佩佩看了很多话本吗?佩佩没有借鉴里面的内容吗?”
“那些话本里都是什么情郎负心呀,还有什么灭妻宠妾什么的,可是佩佩看着都不觉得有什么惨的,好闷呀。”
凡人的生活就是那么闷的啦,少年。哦不,幼年。
要如何既显出自己不落俗套又能让小师弟听得明白呢?恕一沉思片刻:“佩佩有没有听过佛偈?”
“佩佩有次偷偷看通天镜里的凡间,有很多和尚的庙里,有白胡子的老和尚说什么‘求不得’,不知算不算……”
恕一终于找到切入点:“佩佩想想,话本里的那些人为什么惨呢?因为他们都在‘求不得’——想要父母关爱的,偏偏被苛待;想要丈夫关爱的,偏偏遇上负心人。想要的,得不到,越得不到就越是要拼命追求,到最后不过一场空,这样不是很惨吗?”
“就像佩佩很想吃好东西却吃不到一样吗?”
恕一咬咬牙,小师弟,你能把吃的忘了吗?
“小师弟这个可不叫就不得。你想想,你想吃好吃的,可以问师傅要。就算师傅不给,来找师兄,师兄也一定会给的。这样要怎么叫求不得,怎么叫惨呢?”
佩佩听了师兄的话,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若有所悟地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师傅不喜欢我写的命格……”
恕一微汗:“小师弟,你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师兄是说求不得就是惨……”前半句勉强意思算对,“没吃东西什么的不算……”佩佩又补上后句。
恕一觉得自己一脚踏空。
“谢谢师兄,佩佩明白了。这就回去写功课了。”绿油油的小团子一溜烟地跑开了。
恕一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妥。
***
佩佩小腿跑跑跑,用他最快的速度回到书房。
扒开桌上堆积如山的话本,摊开一张纸,他攥着毛笔,低吟:“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