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欢此刻头上戴着珠冠罩了盖头,容颜无人得窥。她坐得端正,表面看来并无异样。喜娘喋喋不休,向新嫁娘密授夫妻合和之道,却不知道眼前人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正忙着数数。
因是赐婚,忠义侯府已无长辈,顾承欢又被封了郡主,故新娘这边的一切事宜均由淑贵妃代劳。这位娘娘十分尽心,单是嫁衣这一项就极尽繁复华丽之能事,金线、珠翠、宝石一样也没少,极“贵重”,自然也极“重”——顾承欢觉得自己今日与身披甲胄无异,不过她也认了:虽然都是重,她这件,好歹漂亮点。
再者,南钊国素来以瘦为美,为了要做到纤腰一握,历来嫁衣的腰身都十分“可观”。纵使以她这样消瘦的身形,今早也只能做了一回饿殍,才成功将自己塞进了这件嫁衣里——只因全南钊的裁缝师傅对腰身一事都秉持“得寸进尺”的原则。一早上忙着规行矩步,饿过头了倒也不觉得,此刻坐下来,疲累和饥肠辘辘的感觉瞬间袭来。
饥饿感很难忽略,她只能数数,希望分散一下注意力。
喜娘说了半晌,见眼前的新妇依旧挺胸收腹地端坐,身形丝毫不乱,也没有中途打断,想起她年幼失怙,此刻又一言不发,还道她是害羞,可还没等她把脸笑成一朵花跟顾承欢套近乎,就听到门开的声音。
来的正是南宫勖。
顾承欢心里一松,终于可以不用数了。
南宫勖几句话遣走了打算继续繁文缛节的喜娘和一众丫鬟。喜娘得了个分量不轻的红包,虽然没看见顾小姐的模样,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可还是早点回去数钱来得开心呀。更何况,那可是南宫将军!若不是他,深图人指不定就要打过来了,哪有眼前的太平日子?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顾承欢趁着喜娘告退,迅速伸手摸走喜床边沿上两颗散落的红枣,悄悄往嘴里送了一颗,另一颗藏在了手心。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殊不知南宫勖笑语晏晏之际,恰巧将这一幕收在眼底。
终于,偌大的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南宫勖不慌不忙的踱步到床边,由近处打量着他的新娘。
华衣美服的裹覆,使她的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一双精巧的红色绣花鞋在裙褂下若隐若现——南宫勖一眼看出,这新娘的足,似乎比别的女子更纤巧。
他的目光上移,果然,搭在膝上的一双柔荑亦是小巧。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没有用眼下时兴的凤仙花汁染指甲。当然,柔荑之下肯定还藏着那颗小红枣。
顾承欢这一天除了喝水,几乎没有进食,红枣甫一入口就迅速解决,正打算用淑女的做派假装打个哈欠,把第二颗红枣送进去将嘴里的核儿换出来,却听见新郎官不紧不慢地道:“夫人是打算吃独食吗?”
她微微一愣,在盖头一角缀的东珠下面,看到一只朝自己摊开的手掌。
呀,被发现了呀。顾承欢有一点懊恼: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吃独食更开心?
南宫勖做出讨要的样子,只见他那一直端坐的新娘身形几不可查地一震。他嘴角一勾,很想揭开盖头,看看她此刻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只纤巧的小手覆上他的手掌,一瞬即离。而他的掌心,多出一颗小小的红枣。顾承欢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惆怅自盖头下传出来:“多出一个人分,就不叫独食了呀……”仿佛给出的不是红枣而是什么珍馐百味,像是一个孩子突然被要求分享玩具时的不甘愿。
南宫勖顺势揭开了盖头。
这对最近被议论纷纷的夫妇,终于见了面。
顾承欢大概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掀起盖头,还来不及把脸上的疏懒藏好,她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下,才抬头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嗯,他……好像不好糊弄的样子。
他带着笑意看她,眼睛里带一点好奇。唔,长得倒是剑眉星目,原本就英挺的五官,因为笑意显得更为柔和。可是眼里的一点精明却怎么也掩不住。
顾承欢突然想起以前听人提过,我们这位南钊的大将军,长得英伟不凡,让人一看便有落落大方之感,在战场上用兵却是狡诈如狐。
要说长相有欺骗性的话,应该就是眼前人这副模样。
真正出色的将领都不是只会拼杀的莽汉。战场,本就是这世上最波谲云诡的地方。
她想着想着,难免有点走神,也就忽略了对面南宫勖眼神里研判。
而南宫勖揭开盖头后的第一眼,就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夫人的原本设想全面偏差,需要重新修正一下。
其一,他原想顾承欢出身将门,纵然不是将门虎女武艺超群,身量总会比寻常女子高些——毕竟当年忠义候昂藏九尺。谁知他的新娘竟长得如此娇小,刚刚拜堂时他目测一下,算上珠冠不过堪堪到他肩膀。
其二,坊间对顾小姐长相的传言一路纷纷扬扬,他虽不是最在乎女子的长相,难免也有点好奇。如今见了真人……大家都猜错了。
顾承欢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自然也没有丑到“肖其父”的程度。
坦白说,顾承欢的五官若是分开看,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可是组合在一起,却出奇的耐看。老话说“一白遮三丑”,再加上今日盛装之下,生生把五分也拉成七分。
其三,按理说这顾氏还长他一岁,又一直深居简出。他猜想也许性子柔顺沉稳。可眼前这位,怎么说呢?性子是不是柔顺不好说,心大是一定的!能在自己的新欢之夜还走神的女子……
顾承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了“心大”的标签。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南宫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或者……我们一起吃点儿?”她跟南宫勖提议。
“好!”南宫勖摩挲了下掌中的那颗红枣,答得干脆。
新房外自有心腹待命,他一声吩咐,不多时,便有丫鬟送来酒食。
终于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顿饭。真是……太好了。
与顾承欢粒米未进不同,南宫勖并不太饿。所以,他动了两筷子,就开始慢条斯理地问问题,好进一步修正他对她的设想:
“今天很早就起了吗?”
“嗯,卯时就起了。”
“卯时到现在,一点儿都没吃吗?”
“嗯。本来陈婆婆给准备了点吃食。结果被宫里来的两位发现了,说是不合规矩,就收走了。所以……”
“陈婆婆,是你府里的老人吗?”
“嗯,是我娘以前身边的人。爹娘死后,我用不了这么多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是养不起,我爹虽然也给我留了点东西,但也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只能遣走了一部分人。”
“陈婆婆没有家人,当年跟深图大战刚罢,到处都不安生,她无人可以投奔,还是留在我身边得好,总算有瓦遮头。过了几年又跟深图打起来了,世道又乱了,也多亏陈婆婆四处找门路为我变卖物件、张罗衣食才能平安过渡。”
“府里像陈婆婆这样留下的老人,还有多少?”
“原本有对老夫妇。谁知刘叔去年冬天过世了,剩下刘婶一个人,现在跟陈婆婆作伴。”
同为武将,听到这些,南宫勖也不是没有感触的——真是胡倒猢狲散吗?
说是“养不起”,怕是“留不住”。十五年前,忠义候府里就剩下个十岁孩童,说是主子,又有多少人把她当成主子?不说恶仆欺主,同甘共苦却是没有的,自然都作鸟兽散。
说起这些,顾承欢倒是淡然:“我爹出身穷困,为求两餐温饱才从了军。要说攒出点资财、用得起家仆,那都是功成名就和娶了我娘之后的事情了。彼时战事吃紧,他在府里的时间本也不多,和那些人也没时间培养出什么主仆之情。人家不过找份差事,当然要为自己的生计着想。”
大约是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什么,她又补了句:“这事,不能怪别人薄凉。”
“你倒是想得开。”南宫勖给她斟上一杯,又有点疑惑:“我听闻,岳母是定州大户林家的嫡女,林家家资甚丰,又嫁了嫡女过来,按理不该不闻不问才是。”
顾承欢颔首:“我娘在时,原本还有两名婢女。她过世之后,那二人便同我求了,放回定州林家去了。初时,外祖家还常遣人来送些财物,也有要接我过去的意思。结果,还没等到那个时候外祖父就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连外祖母也去了。舅舅当家之后,总有托词,渐渐半点消息也没有了。”
“你竟也不求助吗?”
“不闻不问已是答复。他既无意助我,我有何必求助?我守在忠义候府里,虽然略艰难些,也不是过不下去。况且后来……”她声音低下来,稍一顿,方才继续:“定州地处边境之地,宸卿十一年曾失守为深图所占,想来他们当时的日子比我后来难过多了……”
南宫勖当然知道。宸卿十一年九月,定州失守。深图大军入定州,烧杀抢掠三日。军民死伤枕籍,定州成人间炼狱。什么林家,什么望族,都被战争碾压得渣都不剩。
林家家主当然也不会想到,几代的积累,一朝战祸,毁于一旦。
顾承欢当年没有被带到外祖家,冥冥之中,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南宫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莫要伤感。都过去了。”
“我没有。”顾承欢摇摇头:“我没怎么见过外祖家的人,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伤感的。我只是……一点也不喜欢打仗。所以……”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得欢欣:“你打胜仗的消息传回来那天,我真的很开心!”
南宫勖听过很多夸奖,当然也分得清,什么是真心实意,什么是假意奉承。
只是,顾承欢的这句,对他来说,有一点点特别。他觉得此刻,她的脸上才有了生动的情绪,不再是原先疏懒而漫不经心的模样。
“不妨将你的两名老仆接到府里安顿,也好就近照顾。”南宫勖提议。
“不用了。”谁知,顾承欢拒绝地彻底。
“我之前同她们商量过。要搬进将军府来,始终是新地方,无论人、事,怕都要重新适应,两位都不太乐意。今上这次为我添了不少妆奁,我打算在同福坊给她们买处合心意的小院子,日后来往探望也方便。”
倒也是合适的安排,南宫勖当然没有异议。
“好了,你问了我那么多,”顾承欢放下筷子,已经吃了一些东西,胃不那么难受了,“现在是不是该我问了?”神情难得的认真。
南宫勖也想听听她有什么想问,他浅笑颔首,以示洗耳恭听。
“你问吧。”
“你……为何求皇上赐婚?”
南宫勖心头一动。
他反问:“众人皆知,你我大婚乃是陛下旨意。夫人何以觉得是我所求?”
她知道?她知道多少?
顾承欢答得干脆:“猜的。陛下很久都没有想起忠义候府了。而你此刻圣宠正隆,”她顿一顿,似是有点唏嘘,“纵然要赐婚,也轮不到我头上。况且……”
“况且什么?”南宫勖见她脸上突然带了丝促狭的笑。
“啊……没事没事,反正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头上。如果不是你求来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成为南宫夫人。”
“天下有哪个男儿不敬仰忠义侯?”南宫勖反问。如此一问,便是默认求旨了。
“你是想说爱屋及乌,所以才……”啧啧,顾承欢暗暗腹诽:这人顾左右而言他,忒不坦率。
“我若说敬慕夫人品性故求之,夫人可信?”
顾承欢似是沉思,嘴角翘起:“那你还是敬慕我品性吧!要是因为敬仰我爹才娶我,嗯……我怪没面子的。”
南宫勖显然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怪没面子的”?这叫什么话?
他究竟娶了个怎么样的女子?一时间哭笑不得。
“岳丈大人泉下有知……”他刚一开口,顾承欢就接得没心没肺:“没事,他知道自己长得丑,一直担心我像他来着。好在我娘生得好看,还能匀些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