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早已过了零时,凉风吹起道上的黄土砂石,形成小卷风,永宁村中家家灭灯入睡,唯有一处通明与之格格不入——
“老夫人,咱们这就走了,以后没有咱们的照顾,你们可要多加小心了啊。”何氏拎着大大小小几个包袱,再紧了紧身上背着的那个,跟宝贝似的。
张母不舍地看着他们,眼眶湿润:“好……好……你们快走吧,快走吧……”张母拭泪,还是作了别,虽有不忍,但是马氏夫妇不得不走。
在旁的张夫人泪雨湿巾,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除了流泪就是哭别,她的声音很小,深怕吵醒熟睡的小儿和邻居。
马家宝估摸着时辰,探头望了望外边的情况,现在人巷寂静,正是大好时机,他赶忙叫上还在整顿的何巧言,拉起她不知何时戴满金银链子的手,二人偷偷摸摸出了张家的屋子,到了大门处,马氏夫妇朝着里头鞠上一躬,因何氏身和手上的物品太多,这一点头,身上包袱里的珠宝首饰掉落在地上,啪啦啦——何氏可心疼得不得了,她蹲身去捡,却叫一边的马家宝一顿催促。
“这么晚了,马兄和夫人这身行头是要上哪儿呀?”
这时一伙人从黑暗的角落里出现,原本什么都看不清的巷道现在亮堂清晰,唐世新和村长带着一些人已在外头恭候许久,就等着他们投网了。
马家宝看到了这一群人,呆若木鸡,而何氏忙着捡翻掉的首饰,快速地都揣进兜里并站起身整理衣貌,只是再怎么收拾,也瞒不住她那厚重的大小包裹。
“马家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必要向父老乡亲们交代啊?”村长指着他们夫妇二人的行李,严肃威言地质问着。
“这、我们……”他们夫妇二人做贼心虚,紧靠在一起,身板呆木,不敢直视前方。
问了几回话后马家宝一言不发,相较之下何氏更为脸厚,她大声一句:“村长,咱俩夫妻只是想出去游山玩水而已,不至于大伙这样吧,嘁还还还……还这么大堆人围堵我们,您这也太……”面对他们这些人,何巧言以鼻蔑视,话说得很不礼雅。
唐世新听了笑笑,缓步上前质问:“马兄和夫人出去游玩这没什么不妥,只是不用这般大小行头的吧,眼看这分量,怕不是把所有家当都带身上了,这可不是游山玩水啊,要说搬家比较妥当吧。还有,出去游玩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吗,这又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大白天里大摇大摆的出门不是更好,为何要选择在更深露重的时候呢,这个点出去,马兄和夫人难道就不怕郊外的野兽虫蚁吗,再者,你二人又为何从张家的屋里出来而不是自家屋子,这一点,你们又作何解释啊?”他的话,更是要他二人哑口无言,那何氏的脸上也由红变青再到白,变化得很是飞速。
对着他们白青无血的惊容,世新笑谈:“这大半夜的还是别轻易出来吧,难道就不怕亏心事做多了猛鬼找上门来吗?我说的是不是,马兄……哦不,我想我应该称呼——张永富张兄才对吧!”他的这席话,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马家的夫妇二人也瞪圆了双眼,内心暗潮云涌。
“唐、唐公子……您是误会了吧,我姓马,不姓张啊。”被看穿了身份,张永富紧张得面目惶惶,背部汗水直流。
“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不过我想我应该不会记错,前些日子你在祁州城内驾驱快马的时候撞死了一位孩童,这……你还记得吧?”
“没啊那孩子没死,是被一个女孩救下了不是……”话说出来才知道自己被人下套,张永富忙着紧闭口齿,眼神斜移。
见他毫无防备的说出了真话,唐世新很是满意:“是啊,那孩子没事,被一名少女所救……马兄方才不是笃定自己不姓张吗,可据我所知,那日在祁州城内驰马闹事者经查实,正是张余生潜逃的亲子张永富!”
村民们都是知道张家事的,那张永富和他老子一样,好的不学,坏事倒干了不少,仗着亲爹势力,在这永宁村和近几个村县里头都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脾气差得不说,成日喝酒赌博,喜来还调戏清白妇女,人人见而避之、唾之,现在听闻眼前之人就是那个恶徒,在场的人们议论愤骂,咬词绝不文雅,甚至有人还想动手,幸是被村长和唐世新拦了下来。
糟了,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了,他们全都知道了……
张永富心乱不定,头脚发麻,他慌得昏天暗地,却是那何氏的伶牙断了他的慌神:“这又能说明什么,尚且只能说明我家男人当时在场,这随便抓个当时在现场的人都知道啊,哦,就因为我在现场我就是犯人啊,什么道理这是!”
何氏说的也确实有理,只因在现场就有嫌疑,那这多了去了,的确没法服人。
唐世新料到这事,定要他们心服口服:“马家宝,永宁人氏,现年三十有二,靠种田为生,前不久刚娶了个外村媳妇,便是夫人您了吧……”他站在何氏跟前,与她对目,何巧言敌不过他锐利的星眼,迟钝地点点头,世新这回转步移至张永富面前,用手中的折扇量着他的身形,道:“马兄既是靠种田起家,想必是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身形似弓,肤色黝黑,可我怎么瞧你这身材……挺直硬朗,肌如白雪,不像是下过田、种过地的样子啊?还有你的手,平滑修长的不像成天做农活的,你看看那些农夫的手上可是多少老茧,硬厚粗糙,与细皮嫩肉的你相比那是天壤之别啊。”
张永富下意识打开自己的双手乱瞅,却让何氏给打了回去,他才注意,把手背过去隐藏起来,可这同时也证明了他做贼心虚的心理。
“那、那又如何?”何巧言还是不服输,大声问道。
世新知道他们犟得很,不由地呵笑:“这说明,他不是马家宝,而是借用其名的别人……那日你父亲被俘,全家入狱,只有你一人逃脱了官府,你怕惹来追兵,为了掩人耳目,你带着你父亲给你留的积蓄四处潜逃,在得知你的家人被安定在了永宁村后,便决定来寻亲人,恰巧遇上了已成为马妻的何氏……”讲到这里,唐世新停下来,侧身斜对着何氏,说道:“对了,我忘记介绍马夫人了,夫人可是张知县大人生前的贴身侍妾啊,要不然这金银手链,大包小包的珠宝首饰,一个普通的民农人家怎会有呢,在我到马家做客的时候,夫人是用茶杯为我斟茶的,可在这乡下之地,无论是盛饭还是饮茶用的都是陶碗,就连村长家里也是如此,但在马家却不是,这倒让我怀疑,还有那所泡之茶大盏红,虽不是什么名贵茶叶,但也是乡野里不多见的,能饮上这等好茶,我想这内情,夫人也是比我更清楚了吧。”
“那、那如唐公子所言,此人是张家的儿子,那马家的那位,现又在何处啊?”村长好奇,便开口问了他,这也是众人的疑惑。
唐世新回头,用淡淡的眼光看着大伙:“昨日打捞上来的尸体便是真正的马家宝。”此话一出,除了那对男女,全部人哗然。
“我想,张氏入狱后,何氏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来到了永宁,她为了生活,就嫁给了沉默寡言的马家宝,不过多久,张永富也逃到了村里,你俩碰上了头,那时的张永富带着大把金银珠宝,你便也红了眼睛迷了心窍,勾上了他,你们二人就此做上了这等苟且之事,时间一长,偷人之事必会捅破,命背的马家宝就是撞到了你俩这事才会招致杀身之祸,在下了毒手之后,你命张永富将尸身投入溪里,以为溪河里的鱼虾会食尽他的肉身,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尸体还是浮出了水面被人发现,这才有了搜查之事。同时为盖住杀人行迹,也为张永富能在这个村里永远生活下来,他便假扮马家宝,混过了所有人。是问,这马家宝前后出处很大,村长说他是个寡言沉默之人,不擅与人来往,可偏偏是这人热情的揽下了照看张家一事,这不很奇怪吗?还有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对我的那股仇意,是因为前些日子在祁州城得罪你的关系吧……”
村长摇摇脑袋,轻声叹气,听得非常心寒。
此时千雪背对着众人从天而降,站稳脚跟,不解这么多人为何围在张家门口,好奇驱使她来到了前头,看见了在同人们解释着一切的唐世新。
“那日在满香园,咱们是见过面的呀,张兄!就算你乔装打扮了,我还是记得你的样子。”唐世新幽默一笑,这让张永富的脊背更加湿凉。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何巧言皱眉,说出了她的心事。
“捉拿张余生那日,你们不正在花园里玩耍吗,没想到那天慌忙下出了个落网之鱼,实在是惭愧,记忆虽有模糊,但我还是记得你便是那些个侍妾中的一人。”
众人静站在原地,都没有察觉里屋的门打开,张夫人搀着张母,步履蹒跚地出了大门,张永富一看是自己的祖母和母亲,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纷纷望向那处。
只见张母和张夫人缓身跪下,嘴里念着是他们的错,还请乡亲们网开一面,原谅他们不懂事的孙儿,一边谢罪一边磕头。
张永富不忍自己的祖母和母亲这样,没了狂傲的架势,道出了实情:“都是你这个毒妇!都是你!是你杀的人,还叫我毁尸灭迹,都是你害的!”
何氏这下也慌了手脚,她面色巨变,大声喊道:“怪我咯,都是我害的咯,王八蛋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失手杀了他吗?”她双目睁大,如一个发疯的泼妇,嘶吼着:“张余生那老不死的下狱那我要怎么办,我还有大把时光去逍遥享乐,为什么要因为那个老不死的而坐牢,我不甘心,不甘心……嫁给马家宝那个蠢货已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想想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农夫能娶上我难道不是他的好命吗,他什么都没有,我带上了我所有嫁妆嫁给他这有什么错?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我和张永富好上了这有什么错?我是为了我自己啊,为了我自己啊……”何氏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最后泣不成声,低下了她那一直高傲的头颅。
千雪闻见她的嘶喊,她的实话,让千雪胸中莫名的燥闷,又忆起了刚才伏罗对她说的话——句句耿实,没有虚假。是的,伏罗说对了,眼前之人,正是他所说的那个模样。
“天就要亮了,官府的人晨时就会赶到,先把他们分别关押起来,等候州府大人发落吧。”唐世新叮嘱村里的人,一定要看住他们。
村长起声下令,将这犯事的二人关起来,红袍手拿粗绳绑住他们的手脚,分别关在了两个黑屋内。
真相大白,大家伙都疲惫不已,都散了回去歇息,村长也经不起熬夜的折腾,在村人的搀扶下也转身回去,张母和张夫人也都回了屋子,剩下唐世新和凤千雪还站在原地……
见千雪一脸惘然的表情,唐世新迈步到她跟前,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案子解开该高兴啊,怎还闷闷不乐的?”
她没有看唐世新一眼,而是直愣愣地直视前方,幽幽地张口:“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能这么狠心的就杀了一个人呢,难道不觉得伤心不觉得难过吗?难道不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人吗?”
凤千雪满脑子都是刚才何氏的咆哮和抱怨,没法感受她的想法,更不能接受她的心狠毒辣,以为上次的张余生腐败贪污就算心肠歹毒了,可眼前这个呢,又是怎个不堪入目。
“这就是……‘人’的真面目?”
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唐世新大概猜到她此刻的内心所想,拍拍她的肩膀,沉默安慰。
天刚刚亮,乌云就布满天空,遮住了金色的阳光,风中传来湿气,今日许是雨天。
青衣带着赵州府大人抵达永宁,大雨以滂沱之势而下,唐世新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州府大人知晓情况,一切事宜要等回到了州府衙门才能决定。
一早上,人们为给马家宝一个好的归宿,于是办了一个葬礼,天色灰蒙,大雨倾盆,站在凶猛的雨势下,全村人面面愁容,道别着马氏,盖棺入土,也是了却了一桩大事。
离着墓土有段位置的树旁,唐世新撑着伞,同千雪并肩站着,两人驻足远望,各自有着自己的心事……
“你别难过了,这些事情在所难免,只要有人的地方它就会发生。”
目不斜视地盯着棺材入土,唐世新怕她难受,出言安慰,只是千雪静默,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你知道这世上最丑的是什么吗?”见她没有理会,唐世新出了一个问题给她。
“最丑的……是什么?”
“你猜猜看。”
“蜘蛛?癞蛤蟆?妖怪?”千雪答了很多,但每个答案都不对。
唐世新频频摇头,告诉她正解:“是人心!”
千雪蹙眉,不解地看着他的脸庞。
“那你知道这世上最美的是什么吗?”他没有回避,而是对上了她的黑眸,再问道。
千雪摇头,等待着他的答案。
“还是人心!”他真切地回答她,“在不同的环境下人心是不同的,也许你今天看到的人心是丑陋的,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看到人心那最美的一面。”
雨点哗啦哗啦地打着,空气里雨水土沙混杂,味道淡清不重,他们遥望天边不尽的乌云,这雨是要持续一天的样子了。
树下的纸伞,伞中的二人相望而视,任由冷风呼啸,旁音杂乱,只待内心的混沌沉淀,琐事烟消云散。
命案了结,押送犯人回了衙门,唐世新等人也返回了祁州唐门。
可回府的凤千雪郁郁寡欢,时常呆坐发愣,福灵子和下人们觉得奇怪得很,就连唐世新也无可奈何。
回府的几日,天空总是黑云密布,连下了几天绵雨,温度转凉,怕凉之人应要增添衣裳。
千雪独坐在回廊里,发呆望着远处,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何事。
她呆得出神,连有人走到她身旁都没有发现——
“干嘛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啊,不如和我下下棋吧。”唐世新出声细柔,就像眼前这点点绵雨一般,落地化开。
千雪没有兴致,她摇摇脑袋,表示不愿意。
“你都这样好久了,难道那件事对你打击那么大?都发生了,也过去了,你应该放下了。”
唐世新说得平淡无奇,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这只不过是世间百态中的其中一面,他不可能每每遇到这种事后都要伤神劳心,不需要也浪费时间。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千雪愁眉的,是这起事件同伏罗的话在她心里同时产生了作用,才会导致她现在思绪不定,心灵空离。以前所学的都化作灰烬,随着风雨四处飘荡,飘离了她的思想。
“也许他说的对,人就是这样的吧,自私、阴险、狠毒……”千雪口中喃喃,可能她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对,我们确实是这样,自私自利、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就是这模样,也是称作‘人’的我们特有的,如若我们没有了这些,那便不再是‘人’了。”
“可是……可是……难道作为一个‘人’就要如此狠毒吗,难道就不能清清净净的,这样不是应该更好吗?”千雪激动得从座上跳起来,对上唐世新那如铁坚硬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它们:“人本之初,是为善,这才是‘人’该有的模样。”
长廊里氛围凝重,又因雨天的关系,湿度更是重了三分,唐世新对望她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道:“人之伊始,确实性为纯善,但你不知道,在经过了水深火热、刀山油锅、退无可退的种种困境后,我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不是你所谓的‘本善’,而是我们作为‘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是,你说的本善我们的确该坚持,但要在这无边无端的大潮大浪里,那么你的说法我不予以苟同。”唐世新说完,便朝着她后方背手离去,他心情此刻复杂,一步也没有回头。
落下千雪杵在原地,任由冷风吹动她的长发……
绵毛细雨依旧不停地下着,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温暖整洁的房间里,福灵子已经慵懒地趴了一天,也难怪,自打永宁回来雨就一直没停过,对于犬科来说,下雨和睡觉是最配的了。因为一直都在原主人墓前侍奉,所以福灵子并没有直接参与到这件事来。
与唐世新在廊亭不欢而散后,凤千雪也踱步回了房,她静静坐在床边,雨声入不了耳,思绪也不再乱飘,只是默不作声地愣神。
入夜无光点照,温度愈渐冰凉,即使在暖和的室内也能感受得到温度骤减。
千雪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时而听见福灵子的呼噜声,时而听见屋外的滴答声,有时两声混在一起,也都能平静地捕捉到。
也许……是她太不懂事了,她才下山多久,与别人才相处多久,怎么能就轻率地认为自己明白了很多,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懂,竟还和他斗起脾气,自以为是、不自量力,说的就是你啊凤千雪。
他说得对,他们承受的太多,才会变得如此,不是他们不要“善”,只是被生活逼迫得走投无路了……
人心是丑陋的,但它也是最美的!
对啊,我应该这么想!
回光闪动,千雪才明白世新话中的道理,她这才理解,那日雨打纸伞下,他对她出的那两个问题……
她应该向他道歉才对,是她不懂人世常态,却想得那么简单。
激动地小跑到房门前,一手打开,忽而出现的,是唐世新无神的俊颜,他眼神无波澜点状,似宝石般晶莹,见房门打开,才多了点神采。
千雪不知道他就在门外,这样的见面着实吓了她不少:“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世新骨碌了眼珠,回答她的声音很低很柔,没了昨日的铁硬刚强:“有些时候了,想着……昨日的事……我一宿没睡,昨天的话我说的太重了,回去后一直在意,想着来……给你道歉,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千雪心中化开了一层涟漪,她不好意思,也低下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小脑袋:“这本来是我说的,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我太不懂事了,以为自己学的想的就是对的……其实,你才是正确的。”
话说开了自然云淡风轻,二人对立在门口,相视会心一笑。
水露滴落,云雨散开,下了几日的密雨终于停了,总算是拨开云雾、终见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