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方蓝 · 三(1 / 1)冬霓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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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恨他吗?”

这是依晨曾问过方蓝的问题,他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惑,就如同她童年时千百次的自问一般模样。

她从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这种情绪,很小的时候,她爬到父亲的膝盖上,这个年轻的男人推推眼镜,偶尔放下手中的书本,逗她玩一会,但他过不了多久便会厌倦,眼睛里露出平时惯有的冷漠。

小姑娘很小便会看脸色,他高兴的时候,便缠着他闹一会,他不耐烦了,她便安静离开,回到母亲那间小小的裁缝间里,和地板上各色的布条坐在一起。

他从不带她去游乐园,也很少带她出去吃饭,等他出去读书之后,甚至就和家里完全断了联系,有一段时间,方蓝都快不记得苏致远的样子了,他放假回来,方蓝躲在戴玲的背后不出来,他弯下腰,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发,说:“都不和我打个招呼吗?”

方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她总是躲着他,待在母亲的羽翼下,孩子最怕的除了吵架,便是不能描述的陌生感,她时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便将“父亲”这个称谓隔离到了千里之外。但小孩子是不太懂恨的,大人们吵架的时候她就只是害怕,她并不怕吵架本身,而是怕母亲又要伤心。

有一次他回家,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婚了,他回来是看望父母,顺便回了一次家。但苏致远和戴玲又争吵起来,他打了戴玲一耳光,试图将她按住。方蓝便冲到他们中间,将他远远地推开了,她伸出手臂护着戴玲。

“不许你动她,你滚。”她说。

苏致远疑惑地看着方蓝,她13岁,已经快赶上自己高,像一个大姑娘了。

“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的口气突然有些颤抖。

“怎么不敢,你是我什么人?”

“你别忘了,你住的地方还是我的。”他试图威胁方蓝。

“那我们搬走好了,但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做人也好,做鬼也好,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我死了也值得,不,我就在这待着,你如果想让我出去,就抬着我的尸体走。”

苏致远后退了几步,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眼睛里竟然都是杀意,没有半分商讨的余地,他知道她一定做得出来,这倔强的性格与戴玲毫无区别。

他没有再说话,匆匆离开了,从此就不再来。

也是从那天开始,方蓝明白,她并不怕苏致远,她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若是敢动戴玲,就要付出代价,一个不怕死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事。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心里便多了更多的恨意,她好像故意让仇恨埋在心里,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得更远,更有勇气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蓝并没有迁怒于苏家的其他人,她依然喜欢这个落魄家庭里的其余成员。

“可是恨并不是最高级别的情绪发泄,有恨的话,那说明还在意。”她对依晨说,方蓝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这些,连戴玲,她也不曾告知这些最敏感处的变化,过于亲近的人,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卑微和伤害,都不是可以对彼此隐瞒丝毫的。

“最高级别的情绪发泄,其实是忘记,我慢慢就忘记他了,将这个人从我人生的轨迹上抹去,像抹去一道粉笔灰一样轻松,他留下的印记实在太少了,不需要怎样努力和刻意,但我却肯定,母亲的恨反而更强烈了,我明白她不可能像我一样轻松地放下,她深刻地爱过,而我没有。”

“可是他现在想来见你,你又是躲不开的。”依晨将手里的咖啡递给方蓝,他突然想到依云,想到她此刻应该是坐在新房子的窗台旁发呆,她是否会比在自己家时快乐一些?

他不知道,但却感到了锥心的疼痛,他以为依云不过是自己的“半个姐姐”,可当自己终于亏欠她太多的时候,依晨才发现,半个也好,终究是扯不断的,亲情的神秘之处便在于,风筝线的一端由命运执掌,远远近近,松松紧紧,但命运通常十分谨慎,不会将人世间的风筝线扯断,一定要藕断丝连,才不枉费了一只漂亮的风筝,它可以四处探险,却还是要回家。

方蓝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依晨说的没错,她在新年的时候和苏致远见了面,在一家咖啡店里,她提出一定要单独和他谈话,而不是与戴玲一起。

男人的脸瘦了,脸颊深深地陷进去,暗黄色的皮肤上多了些细密深刻的皱纹,像一条条干涸的沟渠,只要一有表情,便会土崩瓦解更改路径。

他盯着她看,良久都没有说话,方蓝也只顾着喝咖啡,并不理会对面的人。

“我们有六年没有见面了。”他说。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答

“听说你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你的成绩很好,一定可以考一个好大学的。”

“这不用你说,我自己也知道。”方蓝说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无谓,好像一只与鼠周旋的猫,打发时间。

“方蓝,我并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我真的想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你上大学的费用我一力承担,我一直没有孩子,就只有你一个女儿,请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苏致远说话的时候嘴唇略微颤抖,连带着拿咖啡杯的手指也在颤抖,咖啡洒了一些在大衣上,服务员拿来纸巾,他摇了摇头,轻轻擦拭身上的水渍。

“你没有孩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你好像也不配有孩子吧,你就应该一个人,别的什么也不配拥有。”

他擦拭衣服的手停下来,有些惶然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他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但仍然掩盖不住眼睛里凄然的悲怆。

“你也要为你妈妈想想,她一个人抚养你,如果再承担你的大学学费,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你就不心疼她吗?”

“不必说了,你没有资格提我妈妈,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方蓝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咖啡没有动,在她身后冒着热气。

“是我错了,我知道我永远对不起她,只能下辈子还清了,但请相信我,我会尽力补偿的。”

门店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霜雾,方蓝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熟悉身影,那身影倏忽就不见了。她明白,这个苦命的女人还是会有些许不甘和期许,但她已经不明白自己到底怀着一种怎样的情绪,竟也开始哽咽,店铺里的热气与门口的冷气交织在一起,眼泪落在雪里瞬间便结成了冰珠。

她跑回到家里,戴玲刚刚脱下外套,坐在床边整理衣服,看见她回来便端来一碗红糖姜水,递到方蓝手边。

“暖一暖吧。”

“你为何还要去看他?是不是你们两个之前已经见过面了?”她质问道。

“没有。”

“为何还要骗我?我都听见你们通电话了,他想要什么?”

“也许只是想见见你吧,我没有权利阻止。”

“是吗?这些年他都不想见我,现在他想见了我就要来,现在他没有孩子了,年纪大了,才想起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我还真是现成儿的女儿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蓝的音量逐渐提高了,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语气有些急促,她在怪面前的母亲,为何不懂得她的心意,她应当是懂自己的。

戴玲不说话,安静坐着旁边,她突然记起了有一天,方蓝背着书包回来,对她说:“妈妈,今天老师让我们寒假去学校补课来着,一个假期5000元,我立刻就回绝了,我不去!”

“那还有谁不去呢?”戴玲问道。

“没有了,就只有我一个。”

“老师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她同意吗?”

“她说,不去的话,我跟得上吗?我答:‘能,我肯定能跟得上的。’”

方蓝说,她的脸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眼睛里有有些复杂的光,这光就和班主任老师和她说话时的神情一样,疑惑而又轻薄,像透明的纱雾,隔断了自我欺骗的把戏,隔断了平素的愿望和状态,她站在另一队列里,灵魂却不在,空旷的天空下徘徊着神出鬼没的乌鸦,有时候骄傲与卑微,在一瞬之间,便成了望不到头的奢望。

“可我觉得惭愧,是我耽误了你。”戴玲说,她也是第一次这样说,眼睛里有不太明显的泪水。“妈妈经常会觉得惭愧,我带着你,吃过了被人没吃过的太多苦,却没有给过你什么,我明白你就和我一样,那样骄傲和坚强,总希望站在山顶上,站在从不比人矮一头的地方,我却经常让你自卑,你有多自卑我当然知道,虽然你从不说,从不表现,但你改不掉的,又能骗的了谁呢?”

“不,我没有,我会把过去都甩干净,什么都不在意地走下去,我不会怕的,如果没有钱,那大学我便不念了,出去做事也是一样生活,我会学着更乐观更顽强,和别的孩子一样快乐和骄傲,没有什么。”

她说,从未有过一个时刻让她感觉如此有力量,仿佛这个世界就在脚下,她也会变得冷漠而绝望,头破血流从社会的染缸里杀出一条生路,可以什么都不依靠、不留恋,逆境也能够屡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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