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方蓝 · 九(1 / 1)冬霓雪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六月的天气,像小孩子阴晴不定的脸,上一秒恨不能钻进树底的阴凉,下一秒又只能站在屋檐下,凝视雨帘中穿行的车辆。如同这偌大校园里的学生,从毕业季的花丛里走出来,那些孩子,好像再走一步,便不再是孩子了。

人的变化,有时是一瞬之间的,就像这世上的所有变化,都是在瞬间便完成的,当你把时间的计量单位化为极小的尺度,当人们在微观的尺度上洞察极端的差异,我们便都像舞台上沉浸的角色,帘幕开合,便是一生的喜怒哀乐。

人们忙碌着、耕耘着、期待着、迷茫着,这是方蓝最讨厌的季节,到处弥漫着滚滚的热浪,冒着汽的橘子汽水和油腻的夜宵,在焦躁的狂热中酝酿着酸苦的浊气,像一艘巨大的灯火通明的邮轮,从嘈杂的闹市区经过,如此不合时宜又极尽炫耀。

可夏天的人们是如此的活跃,似乎是贪恋那长出来的六分之一天,也贪恋冰凉的饮料和雪糕,一定要在这样的季节里放纵和绽放,才值得花费漫长的时间获得一种回忆的快感,这快感类似于烟花的属性,盛大又虚无。

喧闹的酒吧里,方蓝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在她眼前的窗子外,突然升起一束烟花,她抬起头,对着那瞬间坠落的光彩流泪,好像有一千只扇着华彩翅膀的蝴蝶堕入人间,而那些光彩,被遗忘在千人万人中。

“一个人喝酒?我陪你一起吧。”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不需要。”她冷冷地回答。

“你看起来不快活,我可以带你去快活快活。”

“不需要,我再说一遍。”

这男人的手却抓得更紧了,并将她向外面拉。

“滚。”从男人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有些沙哑,却掷地有声,他松了手,整理了一下领带,低骂了一句轻轻走了。

“你闹够了吗?为什么不反抗?”他将方蓝按到椅子上,质问她。

“是吗,我手里拿着玻璃瓶子呢。”她笑了,笑得得意又放肆,好像她终究会赢,输了也会赢。

“你就打算在这一直喝酒?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吗?”

“不,我还会抽烟,你看我给你吐一个烟圈。”

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指尖的香烟,酒红色的唇轻微翘起,便吐成了一个烟圈。

“过去看你买醉,看木遥抽烟,如今我也会了,有什么难的呢?”

依晨将她指尖的烟打掉,用脚狠狠地踩灭。

“你发什么疯?如果你看不惯我就从我眼前滚走,不用摆这一副教育人的面孔,我不需要你教育,谁都不用教育我,你们不配。”

他沉默了,灯光将她的栗子色的头发照得金黄,发丝间夹杂着淡漠的酒味,那像是清丽的池塘里升起的泥土的味道,即便是酒,也沾着月光。

“我不是教育你,我只是怕失去你。”

方蓝安静地坐在那,对着窗子,她的眼泪不停地流,如同无休无止的洪水淹没了土地,她的那片土地荒芜而寂寞,没有一朵花是属于她的财产。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或者哪家有了什么喜事,竟忘了在这城市里不允许放烟花,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烟花了,刚才看见了一个,竟觉得它美得令人难过,她此刻应该会开心吧,就像这烟花一样。”

她说。

“结婚是让人快乐的事吧?你说呢?可我每次想到她,总觉得恶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一种从心里散发出来的恶心。”

“可生命的历程就是这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能阻止呢。”

“是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我望着那雨也知道,我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可是难过是真的,我真的难过,怎么冲也冲不淡的。依晨,我以后都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极度悲凉,像幕布邻近闭合之时凄婉的告别,像终于没有了任何归路,只剩下机械得活着,这活着,它本身已经没有了依托所带给人的意义,在世间的游荡,蜕变成简单的单线的旅程,通往再不惧怕的终点。

依晨将她抱在怀里,不说话,他想起依云曾经对他说的话,她说,婚姻不过是一个季节里完成了一个仪式,在另一个季节里完成生命的延续,然后其实就失去了实质的意义,重要的事,生命的延续就像接力,寄托着永生的希望,那就是活着的希望。

“方蓝,你会有自己的生活的,即便过去的牵绊再深,你总会学会为了自己而活,或者再为了其他人而活,你也会有爱人、孩子,也会慢慢年纪变大,和小姑她们一样,结着伴在窗台前织毛衣和做食物,你一定会很幸福很安定,像所有人一样,像我希望得一样。”

她的眼前好像突然生出那样的画面,晴朗的、静谧的、平淡的,连木遥也终于温柔下来,她们终于都摆脱了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摆脱了那些灰色的岁月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伤人的牵扯,能够平和地看待家庭的落败,看待感情的复杂和遗憾,能够像与普通人相处一样,与过去念念不忘或耿耿于怀的人相处,能够简单地说“我不够快乐,但起码学会了不轻易难过。”

如此,想来这样释然的场景是要经过漫长的灵魂摆渡,方蓝在酒的催促下,逐渐安静下来,趴在依晨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梦里好像有一条及宽阔的河,摆渡人摇着船,从对面划来,那一望无际的水面波光粼粼,她有些焦虑,只是努力地向前望,透过白茫茫的雾,她看到如对岸一般的繁杂的人间,低矮的房子、排着队上学的孩子、车水马龙,这古怪的过去与现实交错的场景,像一张紧密的网,扣在雾气弥漫的天空上,而游走在两岸的人,在回忆与现实中来去穿梭,读懂了生命与传承的状态。

她好像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是被窗外的一缕明媚阳光刺到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极度虚弱,想起身都是一件费力的事,于是她便静静地躺在那,也不挣扎,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光景。

窗外的那一簇茂盛的栀子花开了,雪白的栀子花苞挂在枝头,扑鼻的香气透过玻璃窗的缝隙,也让人神清气爽,漂亮的鸟落在窗台上,也不怕人,叽叽喳喳叫着,它一叫,那对面人家的黄狗也叫起来。

没有改变,也时刻在变。

“你醒了,喝点粥吧。”依晨走进来,他换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端着粥坐在床边,扶着方蓝起床。

“我怎么了,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几天高烧,一直昏昏沉沉的,吓坏我了,连背着你去打针你都还是不清醒,现在终于好起来了!”

他笑了,方蓝看见他眼睛下的黑眼圈,有些哽咽,又咽了回去,她端过碗筷吃起来。

“我真的都没什么印象,一直在梦里,逃不出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看你没事是我最开心的事,方蓝,你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好。”

附近人不多,这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子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准确的说,是住着各种各样的穷人,野狗和被弃养的狗整日趴在小路的中央,晒着太阳睡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上学放学,女人们便随意在门外架起一口锅炒菜,油烟冒到了房子顶上。

“多可爱的生活。”她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多羡慕她们的生活啊,自由自在的,有最平凡甚至贫穷的父母,有兄弟姐妹,还有猫和狗,哪怕是栖居在这狭小的城市角落,我依然羡慕他们。”

“我们还不一样是栖居。”

“是的,我们也是,我们好像更是一无所有,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可以接受这种状态了,我以后应该会去到很多地方,去见很多的人,看到这个世界上如此多的生活态度,或许是一种获得释然的方法。”

依晨摸了摸她的头发,将随身带着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很好的想法,但是你现在要把身体养好,不要再生病,你看你,短短一个多月,好像瘦了一大圈,以后我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菜,你要胖起来才行。”

“知道了。”

方蓝安稳地笑了笑,直到她的视线落到小区的门口,她打了一个冷战,停下脚步,转身想要往回走。

“方蓝,你别走。”

莫玲跑过来,站在她身后,手里拎着几大袋水果。她将水果交给依晨。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但能不能,能不能和我去喝一杯咖啡,我想和你说说话,哪怕一会也好。”她的声音极尽婉转哀求,小心地试探着。

“好。”

她答应地干脆利落,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眼睛里的冷漠和叛逆表明,她已经蜕变为新的存在,流淌着新的血液的全新的个体,这个体是一个坚韧的、又带着锋利的刺的病毒一般的躯壳,随时准备好防守和进攻。

她不紧不慢地搅动着咖啡杯,眼睛时而望向杯子,时而望着窗外,后来干脆将手机拿出来刷起了新闻,她将对面的人彻底空气化了。

“方蓝,我知道你最近生了病,我实在是很心疼,但依晨说了,你不想见我,你对我的怨恨不是一星半点,我就一直都不敢出现,就在你住的地方来来回回走,一刻也停不下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莫玲说,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我死了你才开心,就不必来说一些假惺惺的话。”

“你这是什么话?你可以恨我,但怎么能诅咒自己呢?什么死不死的话,你这样轻易地说出口,我得多伤心啊。”

“不必,我可能出了这店的门就被车撞死,也可能明天就掉到河里淹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自己都不那么在意。”

“罢了。”她说,“我听不得你说那么多不吉利的话。”她沉默了一会,才又鼓起勇气来说话。

“其实我一直想把你接到我的新家,你和我们一起住吧,方蓝,不管我是否结婚,你都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抛下你不管不顾,我想要像从前那样,继续照顾你,我们一起吃饭、逛街、说知心话,没有你我的生活还要什么意义呢?我虽然又结婚了,可是我依然不能失去我的女儿!”

“不要再说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你的新家的,我以后也不怎么想见你。”

“你叔叔其实是个好人,你真的可以试着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觉得没有那么难,你只是心里有一个障碍。”

“我不想听垃圾的故事,你为何要浪费时间和我讨论一个垃圾?”

“方蓝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情绪好像随时都能失控。”

空气在某一个维度上好像突然静止了,方蓝喝了些咖啡,嘴角溢出了讽刺的笑容,她此刻觉得生活真是讽刺又戏剧,竟让人不知用何种姿态面对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说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你知道我不可能祝福你,我可能心里已经将他诅咒死了一万次,如果你非要说,那我口中就只有难听的话,你想听吗?你不想听,既然如此,我们实在不必浪费时间了,到此为止吧。”

她说,她觉得有些累了。

“可是,你真的不要妈妈了吗?”她有些啜泣了,拿出面巾纸不停地擦眼睛。

“是的,我就是不要你了,你看这个家有多垃圾,父母用着同样的方式来请求我的理解,点一杯咖啡然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可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说话呢?我又有什么必要说话呢?我只不过是看着你们来来回回演戏,所有人都和我说,演戏真辛苦,可我从来就没有想看这出戏,我只是一个被动的观众。”

“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你都不会来看我了吗?哪怕是为了我,你都不来吗?”莫玲还在不停地边擦眼泪便说话。

“是的,我不来,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会觉得恶心,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何必再用一个虚伪的假象欺骗我。或许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那才是属于你的家,若是我以后结婚,我也不必邀请你来,我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而我不希望有任何交集打扰到彼此,我确实没有办法祝福你,我唯一希望的是,如果你真的想见我了,我们还能彼此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喝一杯咖啡。”

方蓝不想再说了,她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停下来,说:“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应该会去很远的地方吧,但是不必再送了,今天就当是送过了,以后还是会见面的。”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听见后面的女人泣不成声,但她依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带着一种沉默的决绝和冷漠,她推开那扇玻璃门走了出来,她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满地都是破碎的玻璃残渣,她踏着那些渣屑,变成了自己最想变成的人,那样狠毒的、无情的、毫不讲理的自己。

但她觉得舒畅,好像这原本就是她灵魂的样子,而过去的自己并不真实,当心底的自由、叛逆和自私全部被挖掘出来,这世界在方蓝的眼中才彻底变了模样,她开始看见,人们如何在巨大的缺失中弥补伤痛,如何在绝对的伤痛中掩饰缺失,就像盛大的晚宴上,美丽绝伦的女人总是带着面具,资质平庸的人却无谓装扮,扔掉面具的人,已经接纳了自己的容貌,或者说,她用接纳掩盖了拒绝的本体。

或许往后,方蓝还是会不停地想起莫玲,不停地折磨自己,但她已经用一种惩罚自己也惩罚别人的方式埋葬了这些无解的牵扯,封掉了所有可能性的结局和出路,她并非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遵从了内心的意愿,那是她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逃避的意愿,逃避就像一种本能,驱使着她,从莫玲的身边离开,从这些伤人的记忆中离开,从自卑和骄傲的反复挣扎中离开。

“像我这么傻的人,或许是不多了吧,我明明可以待在母亲的身边,依然做她的女儿,或许我还会有不错的条件,也可以像从前一样生活,可我偏偏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我从来不认识的地方,经历着一些我想不到的困难,像一个骑士一般,像朝圣的教徒一般,只有虔诚地行走,才能让我不再那么爱也不再那么恨,与其说我是爱她,不如说,我是守着自己心里的洁癖一般的感情的堡垒,我将我的堡垒筑得高高的,背着它一路前行,后来,当依晨又走了之后,我甚至都不敢将这座堡垒再放下,因为我害怕再也找不到属于它的神圣的净土,我怕哪一天,我要重新背着它颠沛流离,索性就这样颠沛流离下去,它何时崩塌,我何时返回。”

“可是依晨又为何要离开你呢?方蓝,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以为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彼此最狼狈的样子都见过,还有什么问题时不能解决的?”苏若颜问,她对面坐着的方蓝,也已经28岁,这时候,这个家里刚刚失去了年迈的奶奶,这位老人的儿子们也已经两鬓斑白,小苏城已经能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连家里的那条宠物狗,也到了不爱跑跳的年纪。

“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的骄傲是天生带来的,只是这十年中,有太多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次次将他击败,将他拖到大街上让众人观摩和嘲讽,或许别人不明白,我当初也不明白,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面对着极度的骄傲和自卑之后,已经被磨平了爱别人的勇气,他不想爱我了,是的,他不是不爱我,而是不想再爱我了。”

“那一年的夏天是如此漫长,就在我们带着白花为老太太送行的时候,在依云艰难生下了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方蓝和我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有些时候,在这夏天的暑热中,我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有时候我坐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的记性好像也不那么好了,过去的事汹涌着来,又悄无声息地去,我告诉方蓝,让她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吧,我说给她听,不为了要给谁看,我们打发光阴的这点文字,却曾经浪费了我们全部的感情和时间,总还是有些浅薄的意义,况且结局,还在继续更新中”

——苏若颜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