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年之前,有一个女孩儿叫叶岚,每天背着粗布缝制的背包,去镇子里的学校教孩子们写字。在她隔壁的办公室,新来了一位意气风发的男老师,他高挑、年轻,但更重要的是,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也能讲许多她们没有听过的外国的故事。
后来她知道,这位男老师叫依连盛,曾经在上海上过学,他的父亲在开车的途中遭遇车祸不幸离世,不久后母亲也因为心脏病突发离开人间,依连胜不得不返回故乡,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需要照顾。
他便只能做一名中学教师,以便能有比较多的时间照看家里。他的课上的极好,原本就是地理系出身的他,经常能在课上向学生们介绍世界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和习俗故事。在那样的年代,他已经能把枯燥的平面地图讲解地生动宛若浮现眼前。后来,他又兼职教起了英语,因为那教英文的女老师已经挺着大肚子回家生产去了,后来她就没再回来过。
所有人都喜欢上他的课,在那个学费只要三块钱,教室的窗子蒙着灰蒙蒙塑料布的时代,他就好像是一束光,划破废墟一样的贫瘠的年代,带来模模糊糊的希望和活力。
而叶岚便是这曙光照亮的人,她总是站在门外悄悄听他讲课,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和学生们一样,他们贪婪吸收着的并非丰富的知识,更是一种新鲜空气般的美妙的幻想。
她常常梦见他的声音,她觉得这声音那么清脆又好听,比落在窗台上的鸟的叫声还好听,她第一次觉得有比身上的粗布袋子更稳当的东西,这东西不属于自己,但只要远远地看着就会喜悦和踏实。
可渐渐地,叶岚发现,依连盛对她也是不一样的,寒冷的冬天的早上,他会帮她将教室里的炉子生好,若是下雨,他便提前加高了门槛,以免雨水漫到砖地上。他确实也是喜欢她的,不久之后,他便将一封郑重其事的情书送到叶岚手上,期待着她的回应。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她说。
依连盛百思不得其解,在一个空闲的下午,他约她到后山散步,再次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是逃出来的,从一个更穷的地方,上到初中就被许配了人家,那人智力不全,他家里却答应给一笔彩礼,为了凑足弟弟日后娶妻的钱,我便只能嫁人。可是我不愿意,乘着我老师调岗的车,偷跑出来了。沈老师是极好的老师,他来到这里做校长,知道我的难处,不仅答应了带我出来,还将我安排在他家里住,他的女儿沈淑华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也待我像亲妹妹一样。沈老师让我跟着他又读了两年书,他知道我爱读书,后来小学里缺一个教小孩子语文的老师,便安排我来担任了。沈老师是我的恩人。”
她说,“如今已经过了三年了,算起来我弟弟也快20岁了,或许他没有我的这笔钱娶不了亲,他肯定要恨我的,可我也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像我这样的人,只要能有自由就很好,其他的,其实根本不奢求,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其实我要求你嫁给我,也是奢望,我还有两个弟妹,暂时也无法给你好的生活条件,但你要相信我,几年之后我就会比现在好,到时候我一定会来娶你。”
叶岚并未答复,却信了,她从未想过在她卑微的一生中,会遇见真正爱她的人,这爱是炽热的、毫无保留的,也是贫瘠生活中微甘的良药,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落地生根,结出充满希望的种子。
那些年的土路还没有修好,雨后的自行车走过会轧出深深浅浅的沟,孩子们穿着蓝色粗布缝制的衣服,里子通常是破破烂烂的,野狗趴在小学校门前的院子里,生了绣的水龙头下堆放着木柴。
叶岚总是坐在门口,一边望着外面的光景,一边给学生们缝一些新书包,这些穷人家的孩子的书包和文具,有很多都是靠着她下班后的时间完成的,若是有成绩不好的学生,她便将他们留下来单独辅导。
叶岚并不觉得辛苦,她看着这些孩子,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她只希望他们能一直被允许来学校,而不是小小的年纪就被送去工厂、送去嫁人。
而沈淑华已经成家了,她和一位派出所的民警结了婚,搬到城里去住了,每几个月回来一次,这次她回来,给叶岚稍带了很多城里的好东西,都是一些镇子里买不到的糕点衣服和化妆品。
在学校门口等叶岚的时候,沈淑华恰巧遇见刚下班的依连盛,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衬衫,手腕上带着一块老式的手表——这块表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头发是很自然的自来卷,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微笑着和学生们打招呼,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也朝着她点头笑了一下。
沈淑华却忘记了回应,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头望向他的背影,她好像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明媚地像电影中的明星一般,即便脚上的鞋已经破了,身上也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却好像全身散发着光芒,在这贫瘠鼻塞的小村庄里是那么不合时宜,又是那么立体和鲜活。
她记下了,当天便向叶岚打听了这位男老师的事,随后的一个月,她基本每个周末都会来一次,渐渐地便与依连盛熟识了,但她同时也发现,他好像一直喜欢叶岚,即便这份情感没有公开,但女人的感觉是如此敏感。
无妄的爱和嫉妒是可以毁掉一个人的,沈淑华开始厌弃自己的生活,厌弃那个虽然对她还不错却总是沉迷喝酒的丈夫。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逐渐集中在了叶岚与依连盛身上,他送了什么样的发卡给她,写了多少信给她,她都在意,欲念的深渊之上盘桓着无法看清的围墙,而这围墙边上站着数不清的贪婪的人。
可是叶岚算什么呢?叶岚不过是父亲捡回来的一只猫狗,原本是什么都不配拥有的,她所有的自在都建立在被怜悯和施舍的基础上,如今却也能和自己抢东西了。哪有这等好事呢?“我就是要和她争一争。”她想。
沈淑华也是一个疯子,没有多久竟然离婚了,她带着孩子,返回到镇上,后来也来到同一所学校教书,与叶岚和依连盛抬头不见低头见。
在她的疯狂追求下,依连盛的态度也显得缓和了很多,而她的舅舅,如今已是省里的领导,对他今后的发展也是大有裨益的,但他始终还是放不下叶岚,他答应过,会娶她做妻子。
“所有人都知道,淑华姐喜欢你,为了你,她可以放弃原本的家庭,可以被沈老师责骂、被亲朋好友嘲笑和蔑视,其实我很羡慕她,那么勇敢,我不会阻碍你们的,她想要的,我都会退让,那是她应得的。”
叶岚说,她试图劝服依连盛不必再顾虑她,只是那时大家都不知道,叶岚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本打算过几日就离开这里去邻村的小学做乡村教师,以便能够安心生下孩子,却没想到,命运就像巨大的转盘,来来回回,终究要轮回和往复。
在一个平静的清早晨,叶岚在学校门口见到了父母和弟弟,她转身想逃走,却被他们架着进了一辆三轮车上,那车很快便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从此之后,她就再没有回来过,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依连盛去过她原来生活的地方寻找,可她的父母说她自己跑掉了,他们也不知道在哪。
人与这世界的联系终究太淡薄了一点,来来走走,其实毫无影响,没有几个人会记得,时间久了,便再无人会惦念,学校里的蒲公英又开过了一季,收发室里的老头养的大黄狗已经下了一窝狗崽,长着绒毛的小狗每日趴在教室的窗子下面听孩子们读书。
过了一年,有一位乡下的农家女人,坐着三轮车,手里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孩子,她找到依连盛,将孩子交给他,说是叶岚回家后生下的孩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叶岚的消息,他本来想跟着这人去找叶岚回来,却被告知,她已经又结婚了,这次嫁给的是邻村的一个小木匠,小木匠对她很好,人也老实,也没有嫌弃她生过孩子。叶岚也希望,大家可以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他便没有再去,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呢?这罪恶的封建的观念就像一场梦魇,是她永远不能逃过的,如若她此刻能过得踏实平静,也算是上天对她的庇佑。至于自己,他终究是愧对叶岚的,他给了她希望,却没能带她逃离困境。
而这孩子,便取名叫做依云,依连盛希望,这女孩儿能像云朵一般自由自在,不必拘束在某一个地方,那时候,他的弟弟和妹妹已经十几岁,白天依云便由两个大孩子轮流去带,晚上下班,他会亲自烧饭煮菜,哄着依云睡觉。
他没有马上和沈淑华结婚,或许是心里总有一道坎,记起叶岚便会觉得愧疚和难过,或许也是因为,沈老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的病情仿佛瞬间就恶化了,勉强撑了两年,便离世了。
沈老师的离世对沈淑华的打击很大,依连盛不知道的是,正是沈淑华告知的叶岚家里人她在何处,沈老师知道以后被气得吐了血,从此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在弥留之际还念着叶岚,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对沈淑华,他只嘱咐了一句:要待叶岚的女儿好。
她听进去了,却又像陷入了一个诅咒,她努力让自己摆脱对叶岚的愧疚,努力说服自己为了获得爱情她甘愿付出一切——她也的确如此做了,但她总是梦见小时候的场景,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一起踏着泥路去上学,梦见她们曾睡在同一张床上,谈论着日后想嫁什么样的男人。
她终究就像捡来的猫狗一样,卑贱而软弱,可却一直叫着她姐姐,与她一起在父亲跟前尽孝。
这些反复的思虑变成了心结,以至于她甚至害怕面对叶岚的孩子,她从来没有去看过依云。在她与依连盛成婚之时,第一次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依云5岁半。
她弯下腰对依云说:“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可能不能像照顾我的孩子一样,但我会相对公平的。”孩子的眼里闪现出紧张又期许的光,依云从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从有记忆开始,都是小姑和小叔和爸爸在照看自己,她或许还是有些兴奋的,毕竟往后自己也是有母亲的孩子了,不会再被叫做野孩子。
婚后不久,沈淑华便又生了一个男孩,生活一开始也很艰难,她不仅要照顾三个孩子,还要照顾小姑和小叔,长嫂如母,两个大孩子正值叛逆期,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她花费了很多心思,终于将他们都送进了大学的门槛。
但日子逐渐也就顺利起来了,一家人从南方搬到了北方,这里是沈老师出生的地方,沈淑华终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老家。凭着大舅哥的关系,也凭着自己被掩盖的才华,依连盛已经从一个教书老师升到了规划院领导,两个弟妹在外地读书也很用功,三个孩子都还算乖巧懂事。
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和女双全,没有年迈的老人需要赡养,亲戚也不多。这时候的依连盛志满才高、诸事顺利,开始变得有些浮躁,依晨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聪明、骄傲,又多才多艺,从小到大都是学校历最优秀的学生。
可是命运中终究还是循环往复,大厦将倾,所有往日的荣光都成了镜花水月,最后又是依云牺牲了选择爱情的权利,挽回了最后的尊严和生计,她的名字并未带给她自由,时间也未能补偿她应用有的公平,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沈淑华在收拾房间的时候,翻出了一个陈旧的盒子,里面保存了叶岚与依连盛曾经的书信往来,后来,他便联系不上她了,只能独自写着有去无回的信,那些信,他年复一年写,月复一月写,已经积攒了整整一盒子,这盒子是有锁的,或许他前几日又拿出来翻看忘记上锁,她才得以看见。
后来,她对依晨说:“你爸爸心里终究还是只有叶岚,这么多年,他从未忘记他,其实我也没有,我们都紧紧地念着她,就像念着往事的余温和心底的不堪。我是有罪的,我深切地知道,不仅是对叶岚,更是对依云,可我却为你爸爸付出了一切,我可以冒着流言蜚语果断离婚,可以为他照顾他的弟妹,照顾别人的孩子,我可以陪他过好日子也能过苦日子。但他从不在意。事到如今,我这一生也过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看,倒都是强求。”
她对面的佛龛上终年燃着香,佛的眼睛低垂仿佛从未动容,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时而为那香炉后的佛像扫一扫灰。世间悲苦总是无法解脱,求得释然也只是增加执念,可是人们不懂,人们只顾着惊扰是非,却未曾想过安宁何处寻觅。
“我小的时候,觉得姐姐是奇怪的人,总是自己待在房间里,不那么乐忠于和他们玩;后来,我上学了,知道姐姐其实是‘半个姐姐’,你并非是妈妈的亲生孩子;再后来,我沉溺在自己的优秀中,心高气傲,一心想着能为家族增光添彩,有些看不起你,看不起你整天和幼儿园的小孩在一起,被母亲排挤也从不计较。直到最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都错了,爸爸妈妈、我,还有大姐,我们都曾做了许多错事,我并不希望你原谅我们,原谅的太容易就失去了愤怒的能力,我只是希望接下来的日子,你能够平安顺遂。但如果你问我,是否真心将你视为姐姐,我一定会回答是,我永远记得,只有你才会替我承担犯错的后果,只有你会在考试的时候送饭给我,只有你对我说‘你好好上学,姐姐一切都好。’”
这封写给依云的信,他是过了很久才寄出去的,却没有收到回信,那时的依云躺在病床上艰难地生产,她的孩子经过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这世间,可他的爸爸也躺在医院里,靠着呼吸机延续生命,他没能起来看一眼孩子,他或许永远也看不见了,而在另一个地方,苏北仰着头望向四角的天空,他看见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光脱脱的白桦树的树梢,这肃杀的冬天又来了,却似乎从未结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