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遥回到家之后,将原来的店铺卖出去,又在市中心最繁华的位置买下一间两层楼的咖啡店,从装修到雇人,她都亲力亲为,花费了一整个夏天,直到立秋的当天,她叼着烟站在店门前,眯着眼看了看崭新的玻璃窗和牌匾,才略点了点头,转身钻进车里离开了。
通常她只是两三天去一次店里,其他时间,便能陪苏信子学习和旅行。小姑娘已经上了一年级,木遥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还要在夜里绞尽脑汁辅导她做数学题,教不会了木遥便要发火,苏信子也不示弱,会反过来责怪这位狐假虎威的半吊子老师,小小的人儿,一点也不打怵,就好像小时候的木遥,在走廊里罚站也要叼着棒棒糖哼着小曲。
“你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乖巧一些吗?”
“我是你的女儿,自然也乖巧不到哪去,你小时候不是比我还要淘气吗?”
她便笑了。
有时候,木遥也觉得迷惘,这样倔强古怪的小姑娘,竟真的是自己的女儿,与自己血脉相连,她会哭会闹,以后也会和她争吵冷战,她也会遇见好的、坏的男人,离开自己,也可能又回来,也可能会做母亲。
木遥过去从不把孩子当回事,觉得与养只小猫并无不同,更不愿耽误时间在养孩子这件事上,可这生命的历程如此神奇,人生的淡漠就如同一粒尘土于这世界,并无本质的意义,可以千年万年地游荡着,也可以长久地沉睡着,直到有了种子,它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我们好像才与这世界有了一丝固有的联系,有一天,树也会死去,化成尘埃,于是轮回又重新开始。
这过程周而复始,从未间断,木遥在一次次冲撞和自愈中逐渐懂得,或许,这便是传承的意义,我们得以生存的本能,有时竟只源于一个人,这一个人是母亲,是孩子,是在想念和期待中永远无法割断的牵挂,有了牵挂,也便有了整个世界。
“你能这样想,我的确没想到,我还以为杨俊辉的去世对你打击很大,这样看来,你倒是通透了许多。”
木遥最近总是抽空来小姑这里坐坐,小苏城也上三年级了,小姑一个人在家总是无聊的,便常常叫他们来吃饭聊天。
“我没有那么脆弱,再怎么样生活也得照样过,经过这一次,我反而明白苏信子对我的重要性,男人或许是身外之物,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但孩子不行,孩子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是我生命的延续。”
苏若颜笑了笑,木遥确实已经变了,她的锋芒依然在,但这锋芒却已经是为了她爱的人。
“是的啊,孩子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有时候看着苏城,也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想起你和我共同度过难过的日子,最潦倒的时候,我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抱着苏城从医院回来,走过巷子里,听见背后此起彼伏的议论和嘲讽,当年的我,早已经厌倦透了这个世界,只有我的孩子,我不能失去他。如今我看着他日渐长高,也能自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真的是高兴,以前经历的所有,我都觉得值得了。”
苏若颜说着话,嘴角便溢出了笑容,她手里缝着苏城的校服,这是他和同学打球的时候刮坏的。
“这孩子长得那么快,还没有几天,衣服就小了一圈,前几天回来还和我说,在学校了见到你们家苏信子了,她指挥着好多女同学玩游戏呢,想来是不亚于你当年的风貌的。”
“她怎么能和我比!小毛孩子瞎胡闹罢了,我当年可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霸王,论吃喝玩乐打打杀杀,我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你还挺骄傲的是吧,快别提你的光荣历史了,小心把你女儿带坏了。”
“好香啊,你厨房做的什么菜?”
厨房门关着也挡不住阵阵香气,木遥的鼻子也一向很灵,“是鱼吗?”
“我今天做的三丝鲈鱼,你来看看怎么样?还挺有食欲的吧,我现在就去给依云送去。”
“你还真是劳碌命,依云可不缺疼,依晨现在什么都不让她干,请了一位阿姨专门照顾她,每天下班回来还会陪她去江边遛弯,你操这心干嘛,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吗?”
“她怀着孕,心情一直不好,吃的也少,平时她最爱吃我做的菜,反正我也没事,多去坐坐,她胃口好,孩子就好,这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啊,生下来还要管你叫姑姑的。”
“这倒也是,你这个奶奶辈的又要添孙子了。”
“辈分算什么,我又不是真的那么老,你家小姑娘说,我看起来比你还要年轻呢!”
“我看她是皮痒了,看我回家怎么收拾她!”
苏若颜笑着,已经装好了两个饭盒,放到木遥面前一个。
“知道你来,特意做了两份,赶快拿回去吧,苏信子也快放学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难怪我回来的时候接小姑娘回家,她都不舍得走,你肯定是每天换着花样做菜给她吃了,这个馋嘴的小猴子!”
“那还不是因为你做菜不好吃吗,这么多年,也没看你厨艺见长。”
“算了算了,我是朽木不可雕了,再过两年,也把她送到你这来吃饭算了,伙食费我包了,也省的我费事了。”
木遥这样说着,两人便走到了楼下,清冷的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小雪,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小区里的灯火便亮了大半。
苏若颜送走了木遥,便踏着雪来到苏航家楼下,她的帽子衣服全白了。
依云赶忙倒了一杯热茶给苏若颜,她挺着大肚子,脸色有些苍白,头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剪,便用皮筋随便扎在了脑后。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来呢,我这里什么都不缺,真的。”她又到厨房切了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将她的外套放在暖气上烘着。
“没关系的,我离得近,你最近还好吗?”
“我挺好的,月份大了,也不愿意出门,好几次想去你家里看看苏城也没有去成,后来还是让苏航代我去了。”
“那就好,听苏航说,医院那边都安排好了,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住进去了,一切都会顺利的,你不用担心。其实大家在生产之前都会焦虑和害怕,我当时还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一个人在医院,也是十分不安,不过也就一阵,放松心情,我们都陪着你呢。”
苏若颜将饭盒打开,端到依云面前,“还热着呢,你尝尝,喜欢吃吗?”
“好吃,一点也不腥,我这几天正有点想吃鱼呢。”她说,“其实我不担心,生孩子这关大多数人都要过,没什么好怕的,怕也没有用,忍一忍总能过去的。”
“有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吗?我看着像是一个男孩儿。”
“不知道,男孩女孩都好,其实苏航也不在意。”
“你不知道,苏航可高兴了呢,上次来我这里,他对我说,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男孩女孩的名字都有,他是一个好丈夫,今后也会是一个好爸爸,你是有福气的!”
“当然,我也这样觉得。”依云说,她确实这样认为,这些天,她辛苦,苏航似乎比她还要辛苦,他定期陪着她去医院检查,每天变着花样买她喜欢吃的东西,不管工作多忙也会按时下班回来陪她,月份大了,依云的脚有些浮肿了,依晨每天晚上都会打热水给她洗脚。他是真的高兴,家里的玩具已经要堆满一箱子了,他把这些东西整理到架子上,有男孩玩的汽车和机器人,也有女孩喜欢的娃娃和毛绒玩具,他每天看着它们,就好像看见了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
“可他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难过。”依云时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很想躲避苏航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也想自己一个人喘口气,有时候依晨会来电话,但她一想到过去的事情,想到自己无辜的妈妈就更加憋闷和生气,她心里不畅快。
窗外的雪停了,依云隐约间好像听到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在安静祥和的空气中显得有些突兀。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外面有放炮的了。”她问道。
“不是什么日子,冬天的小孩,总是爱玩摔炮,大概是随便玩的吧,才11月份,能有什么节日呢?”苏若颜说。
“是啊,才11月,雪就这样大了,我还以为已经到了年末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依云便对苏若颜说:“小姑你也早些回去吧,这会儿雪正小,好走路。”
“那也好,我先走了,你记得按时吃饭,有事就来叫我。”
她走了,顺着地面上一串踩实的脚印,依云站在窗子旁边,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好像一束光倏地熄灭了,晚霞快要沉下去了
那些孩子依然在院子里玩,但天色暗了,她看不清他们,便批了件衣服下楼去了。
楼下的大平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雪的下面是前几天结冻的冰层,这样滑的路面,是最难开车的,苏航一般都会按时回家,今天大概是堵车了。
她想。
那些孩子倒是玩的开心,堆了好几个不成样子的雪人,他们没有扫帚手臂,也没有胡萝卜鼻子,随便滚几个雪球便堆成了一个,后来,这些孩子的妈妈们走过来了,他们将雪扫到树下,倚靠着树干堆成了更大的雪人。
依云记得自己小时候,从未堆过这样高的雪人,那些门市房里的小姑娘,几乎人人都有一个,她没有妈妈,所以从未有过,只是跟着依晨后面看过。直到她结婚了,苏航带着她去雪乡,为她堆了一个大雪人,那雪人带着竹子编成的帽子,插着真胡萝卜做成的鼻子,看起来又神气又漂亮。孩子们围在依云身边,眼睛里露出羡慕的目光。
可即便她拥有了这世上最漂亮的雪人,却还是没有妈妈,这是她永生的伤痛,弥补不了,也遗忘不掉,
她这样想着想着,便有些恍惚了,揣着手站在那一动不动。
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暗下来,透过家家户户的窗子,点点灯火映在地上化成纷繁的影子。
她在拐角的地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朝着她慢慢走来,到近处才看清楚,原来是苏北。
她许久未见苏北,他又瘦了,黑灰色的影子落在地上,单薄得没有轮廓,他的手里拿着几个包裹,看起来挺沉的,坠着他的肩膀与手臂紧贴在身体两侧。
她朝他招了招手,他便走了过来。
“你来了,天冷,先跟我上楼去暖一暖吧。”依云说。
“不用,我一会就走,托朋友从雪区带来些物产,我自己也吃不完,就送来给你些。”苏北说,包裹上落满了雪,他用手将雪拂去。
“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我胃口不好,吃不了多少东西,还是多拿些给叔叔吧,他身体不好,你现在回来了,一定要多陪陪他。”
“我明白,他的恩情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像我这样平庸的人,也不能给他多富足的生活,只有尽我所能多陪着他。”说到此处,苏北叹了口气,前些天父亲又住进了医院,在接受治疗的那几天里,他就站在那弥漫着药味的走廊尽头,日日夜夜地等候转悠,恐惧如同蚂蚁,一秒一秒吞噬着他的耐心和坚强,他害怕有一天,父亲终究会走,他不知道那时的世界对自己还有何意义,所以只能一遍遍祈祷。
“我现在有些信佛了,所以让朋友帮我求来几串佛珠,平时念念可以静心,顺便也从寺里带回来玛瑙和牦牛骨制成的手串,你拿着它,也会少一些焦虑和伤感。”
依云从苏北手中接过这手串,映着月光,鹅黄色的玛瑙珠穿过指甲,环上了她纤细的手腕,好像有无数月光游荡在其中,随之带来温润和稳妥。
“你还记得。我都快不记得了。”她说。
“你不必再记得过去的事了,我一个人记得就好。”他淡淡地笑了,记得依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总是喜欢低着头说话,与别人的目光相撞时,会急急地躲开。如今的她,挺着大肚子站在他面前,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自由和坚毅。
“其实我总想问你过得好不好,只是一拖再拖,最后还是没有问成,今天见到你,虽然你比过去更瘦了,但精神却很平和,想来,远行的日子应该是充实而难忘的。”依云说,她望着苏北的眼睛,神情逐渐变得沧桑落寞,她有许多写好的信没有发出,并且永远也不能发出,属于苏北的时间就像一场梦幻泡影,若是没有她,那么他应该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们还未说完,依云突然感觉到手腕被一个力量牢牢地扣住,抬头看见苏航,他的身上有浓烈的酒味,眼角微红,强行冲撞进来将两人隔开。
“你这么晚回来,去哪喝酒了?”依云问他,试图甩开他的手。
“你闭嘴。”苏航放开了依云,转而走向了苏北。
“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依云她现在是我的妻子,肚子里怀的是我们的孩子,你还敢来纠缠她。你算个什么东西?”苏航揪着苏北的衣领,将他向后推了两步。
“从依云嫁给你的那天开始,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我们甚至连朋友也做不了,因为我和她都守着底线以免让别人误会,也从来没有单独见过面,这次来,是我来送东西给她,说几句话,送完就走,我知道你不在家,所以也不上楼,在这公开的地方谈话,我不觉得有何不可。”
苏北也没有示弱,他望着苏航的眼睛,双手插进裤兜里,不卑不亢地同他谈话。
苏航拉起依云的手腕,露出她刚戴上的手串。
“那这是什么?这种东西你觉得我们家缺吗?需要你来送她?”
“这是依云曾经的一个心愿,我也是有机会顺便帮她把心愿完成。”
“是吗?你是想借机来再续前缘吧!”
“我要有这样的心思,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早就带着她运走高飞了,她又何怎么会嫁给你!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以为你不想吗?你是没有那本事!眼睁睁看着我抢走你的女孩儿都无动于衷,对,你也做不了什么,废物是不配守护自己所爱的人的,你就只配看着我们幸福。”苏航冷冷的笑了笑,他越是知道苏北的伤痛在何处便越要揭开这层不可说的伤口,让他羞愧和气恼。
“是的,我不配,只是耍心机的人也不配得到真心。”他说完被苏航按在平台边缘的栏杆上,雪撞落了一片,掉到台阶下摔得粉碎。
“苏航,你胡说什么!你快放手!”依云抓着他的手,想让他放开苏北,他便更加生气,甩手便将依云推倒在两米之外的雪地里,她一时没有起来,眼前是昏黑的一片,她的肚子里似乎有东西在冲撞,疼得她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
“你混蛋,她还怀着孕你不知道吗?她都快生了,你竟然推她!”
苏北猛地挣脱开苏航跑去扶依云,可他却从依云的瞳孔中看见极度的恐慌,在他的背后,孩童全部跑散,漫天飞雪裹着苏航,将他卷下平台高高的楼梯。
他缓慢地回头,只看见苏航躺在台阶下面,一动不动,干枯树枝间的飞鸟惊慌地逃窜,人们的目光在一片金红色的灯光闪耀中变得无法解读,猩红的血和刺眼的雪混合在一起,散发着狂躁的安详。
依云在剧烈的疼痛和恍惚的恐惧中逐渐变得意识模糊,她的指甲抓着地面,泪水落在地上又化为更冰凉的触觉,如死亡一般的冰冷,让她不停地颤抖。在一声声刺耳的鸣笛中,在人群的喧闹和吵嚷中,她好像听见哭声,听见谩骂和诅咒,听见焦急的祈祷,也听见暴风雪席卷的声音,它们交织着,混杂着,蔓延着,最终化为一个梦魇。
她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她挣扎了整整三天三夜,在梦里,无数人拿着刀准备劈开她的身体,一大盆一大盆的鲜血端着被倒在雪地上,而在那冰层上,那急不可耐降生在人间的小生命正躺在苏航的旁边,哭着闹着,而他却一动不动。
她分不清噩梦和现实哪一个是真,有一个瞬间,所有苦难的魔咒仿佛都一齐苏醒,她在那无光的过道中行走,在无数个噩梦的尽头,她终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