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教头驻足,停在环球中心脚下,仰头望向68楼的窗户。
窗户被阳光照射着,一如往常那样,光彩夺目、高不可攀。
他一宿没睡,家里的地上依然摊着一堆密密麻麻的名片。上千张名片,用的上的,早已用得干干净净,用不上的,却舍不得扔。
这些年来,他常常想到过去。
三十年前的过去。
当年他学的是化学,最大的爱好,就是把实验室里的各种液体粉末混一遍。机缘巧合,学校有个去美国的交换项目,他就去了纽约,听说了华尔街,也听说了有个地方叫投资银行,年薪六万美金,加上12到18个月的奖金,一年拿到手的钱,足够买一套上海市中心的房子。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读书、面试、参加各类鸡尾酒会结交人脉,终于进了投行,刚好赶上中国公司在美国上市的第一波,几年后就成为团队一把手,被派回香港。又过了几年,他升为合伙人,从香港被派回上海。
他准备大干一场。
可他很快意识到,他的客户,从送上门来的、对他的专业知识钦佩仰赖的国企老总,变成了对他爱理不理的互联网新贵。他的竞争对手,则从拿着常春藤文凭却对中国国情一窍不通的犹太白人,摇身一变,化身要资源有资源、要人脉有人脉的各种二代。
从此,无论他拼上多少条老命,打击和蔑视始终是常态,而当他偶尔在二代们的围追堵截中小有成就的时候,总会悲凉地发现,自己曾以为终极一生才能拥有的财富,只是某些人一晚上的酒钱。
野心和现实,永远错位。
今年可能是最糟糕的一年。
年尾快到了,他的团队提前完成了交易金额和收入的双目标,可细细追究,自己拉进来的项目,竟然不到小野的一半,而且其中有一部分项目,是虽然签了委托书,却不可能做成任何实质性的交易,还有一部分项目,是虽然做了交易,却很难收回顾问费用。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办公室还能坐多久,更不知道,离开了这里,自己的人生还剩下些什么。
三十年的时光,吹走了他的头发,也偷去了人生其他的可能性。
“你不是说孟小野不可能拿到浪迹的上市吗!”身后传来一个女孩愤怒的质问。
徐教头转过身,同样愤怒地回看女孩。
这个世界都变成什么乱糟糟的模样了,他当年,老板让他把逗号改成句号,再从句号改回逗号,他都绝不会顶撞半个字,现在倒好,连个三十岁的女孩都敢对他狠三狠四。
徐教头实在不喜欢眼前这个叫YJ的姑娘。
倒不是他不喜欢有野心的姑娘,只是她的野心配不上她的能力。YJ的职位是总监,比小野低一级,按她的能力,当个总监、带个小项目刚刚好,但她偏要处处对标小野。
可是和小野精准的直觉与举重若轻不同,YJ常常用力过猛。即使在客户面前,她也总喜欢咄咄逼人,试图证明自己是对的,客户是错的。尽管大部分时候,她的确是对的,客户却并不喜欢她。
也许正因为搞不定客户,YJ才依然把他视作老板,三天两头来他办公室报到。不像小野,天天在外面跑,搞得全公司都开玩笑,他们团队是女主外,男主内。
至于“主内”的意思,显然不是管理,因为投行里面,各个精兵强将,不需要管理。所谓“主内”,潜台词其实是,厉害的都在外面跑,捞不到活的,才天天和没有业务压力的小朋友一起,蹭办公室的空调和金碧辉煌的厕所。
所以一有机会,徐教头就力捧YJ,有肥差,也会先考虑她,以此来制衡小野。
想到此,徐教头松了松领带,尽量放宽语气:“的确连我也没想到啊。”
他不禁陷入沉思。
几天前,溪源亚太区CEO黄大师找到他:“老徐,浪迹那边,很多银行都动起来了,我们虽然是行业第一,也该动动了,现在的年轻人啊,任性得很,只看能不能对上眼,不看排名。”
徐教头嘴上说是,心里却完全没有章法。
那么大个项目,他又何尝不想动。但自从知道,那个叫蒋黎的女人成了浪迹的CFO,他就确信,自己再和浪迹无缘。
可既然连黄大师都过问了此事,不动肯定不行,所以他就和小野说:“浪迹那边你和他们聊聊吧,我就不去了。”
拿不到,就说是小野搞砸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完全脱离了他的判断和掌控。
蒋黎为什么会把浪迹这块肥肉,亲手喂到他嘴边,她那日的“初次见面”,又是什么意思?
正想着,徐教头和YJ的手机上同时跳出一则新闻。
两人看了眼,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