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兵士给四位官犯送来新的衣物,命他们立刻换上。伯毫低声颤问:“是不是要送我们上路?”
“奉命行事,你们听令便是。”兵士面容冷峻,在伯毫等人看来像是夺命神兵。
“唉!事已至此,别掂望宽恕,自己做的孽,自己担吧!”与信深知罪重,心灰意冷地叹道。
“走吧!走吧!终是个死,别让人瞧笑话。”官场几十年,磨平了界禾的锐气与刚强,临了,方才幡然醒悟,勉强捡回丢失已久的气性。
“唉!”见三人皆已更换上新衣,伯毫没办法,只能依令穿戴好。
“走!”
兵士没让他们戴刑具,算是顾全了他们的脸面。随后,带他们来到一座小院。院落不大,仅前后两进,左右也不过三间,一侧院墙种植翠竹,于简朴中多了一丝韵意。解缜站在绿竹之下,听到响声,转过身来,皱眉向他们环顾一番。他似乎斟酌如何对他们开口,可最终什么也没说,深吸口气直接挥了挥手。
一个兵头跑进屋子,紧接着,四个兵士鱼贯而出。在兵头身后,四位兵士捧着四杯毒酒一字排开。
“饮了吧,终究躲不过。”解缜轻声道,他不忍目睹四人仓惶恐惧的脸,遥望向远空。
四人中,数与信还算镇静,他颤抖着端起酒杯,闭目一沉,饮下了杯中酒。伯毫等三人迟迟伸不出手,惶惶然躬着。
解缜见他们不敢喝,亦不动怒,平声吩咐,“取匕首、白绫!”
兵头忙不迭地跑进屋子,捧出一只木案,上面放着三把匕首和三条白绫。“三位大人各取己好吧。”解缜依旧平静。
伯毫伸向锋利的匕首,手抖得厉害,他使出浑身气力才勉强拿住。可银亮的刃锋在太阳下一照,明晃晃的刺光瞬时激得他心口揪痛!“咣当!”又掉落到地上。
榆杳与界禾思虑再三,选择了毒酒。
解缜一示意,兵头带了两个兵士将伯毫架住,不由分说端起毒酒往他嘴里灌。榆杳与界禾见状一饮而尽,如同溥粤等人,临死之时,他们方才醒悟,经年累月的安逸终究是一杯夺人致命的毒酒,想改过自新,已然没有机会。
伯毫瘫倒在地,其余三人则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候毒性发作,他们深知,不消片刻,他们就将七窍流血,脏腑迸裂而亡。不知是恐惧让人觉得时间过得缓慢,还是自知人世对于他们来说已是奢念,竟然能坦然处之。就连最贪生怕死的伯毫,亦不吵不闹,挣扎着站起来。这样的一幕让人感到意外。他们蒙混官场二十余年,临死之时,反倒表现出了为官者该有的风度。
见此情此景,解缜微微一笑,缓声道:“四位大人,端着酒盅这么长时间,不累么?”
听闻此言,他们怔住了!奇怪为何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毒性症状?没有痛、没有难受,甚至连昏沉都没有!伯毫首先反应过来,激动地大喊:“没死哎,我还活着哎!”
与信等三人将信将疑,摸了下鼻,没发现流血,仔细分辨身体状况,与平常无异。此时,他们才确信都还好好地活着,不顾身份,喜极而泣,感叹大难没死。
看到愕然不解的他们,解缜微笑道:“四位大人也是死过的人了,劫后重生的道理想必不需要本官多解释了吧?”
“多谢大人高抬贵手。”四人抹泪道谢,“从今往后,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谢我,本官没这么大能耐决定尔等去留。”解缜道。
“这.....”伯毫犹豫了下,“犯官愚钝,请大人明示。”
“是啊!是啊!解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都快被吓死了!”榆杳一想到方才的情形,仍心有余悸。
“四位大人久历官场,你们的所作所为,须承担什么样的后果自该掂得出。”解缜此言一出,刚刚恢复气神的四人瞬息垂头丧气。“此番能得以重生,完完全全是太子殿下宽厚,他顾念你们本性不坏,被及贡威逼利诱才一步步落入岐途......”
“对对对!这都是及贡害的......”伯毫迫不及待地澄清。
“不要再推脱于他人,路大人!”与信显然是痛定思痛,“本就是我们心存贪婪之念,才渐渐步入深渊!若果真清正刚毅,即便如莫棵披衣割草,又怎会被及贡牵着鼻子走?”
“忘了跟你们说,莫棵大人现在就是期思的新任邑令。”解缜道。
听闻此言,伯毫等四人更是羞愧难当。界禾苦笑道:“混沌即便能蒙混一时,乌云散去,终归是贤能者担当。”
“不错,在及贡这件事上,的的确确是我等自取灭亡,与他人无关。请解大人呈转太子殿下,就说即已知错,从今往后改过自新,不再与小人为伍。归乡之后,教幼稚童小识字断文,以绵薄之力赎从前罪过。”伯毫大人坦率承下。
“诸位熟读诗书,教乡小孩童读书倒是一件造福桑梓的好事。”解缜赞道。
“熟读诗文又如何?品节低下又有何颜面去教授那些纯真得像洁白的绢纱的孩子?”界禾喃喃道。
“伏大人,重新开始,秉持衷念,我相信诸位能另有一番作为。”解缜鼓劢道。
“希望如大人所愿。”界禾信心稍稍增强。
“诸位启程之前,还有一事要办。”解缜道。
“什么事?”四个惊问。
“期思到姑苏,路途遥远,四位因旅途劳累而患重病,故而告病归乡,希望你们的家人见信归家照料。具体怎么说,诸位自择。”解缜道。
“多谢太子殿下保全我等名誉。”伯毫哽咽道。
“殿下一番苦心,犯管没齿难忘。”榆杳亦眼噙老泪,“请上复太子殿下,即洗心革面,从此简衣素食,断绝一切奢靡之物。”
“粗茶淡饭,恪守清正之道,不沾非分之物,不近奸谗之人。”与信立下誓言,说罢,提笔写下家书,呈给解缜。
伯毫等三人亦一一写好信件。
“稍后兵士护送四位大人去驿馆,待你们的家人到达之后就可以启程归乡。要提醒诸位大人的是,见面之时,不要露出破绽,而引起你们的家人怀疑。”解缜道。
“放心吧,混迹官场二十几年,别的没学会,蒙人手到擒来。”界禾自嘲道。
“是啊,要说骗人,没人能比得过我们。”与信苦笑道。
“四位大人别自己轻贱自己,一切过去了,振作起来。”解缜安慰道。
“多谢解大人,这些时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伯毫作揖道谢。
“谢解大人。”与信等三人亦拜谢。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解缜连忙搀起,“酒已饮毕,车马备好,四位大人启程吧。”
“谢太子殿下!”四人眼含热泪朝期思方向叩拜谢恩。
解缜派了随行兵士护送他们出发。伯毫等四人走后,叔雍从屋内缓步走出,“就这么放过,是不是太轻率了?”
“起先我也这么认为,依着他们的罪,哪只丢官弃职这么简单?后来接触下来,与其说是对他们的饶恕,倒不如说是对他们的惩罚才刚刚开始。”解缜沉思道。
“命保住了,声誉也保住了,可他们往后生活得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害怕有人知晓他们的过去,害怕被人揭露,这种长久恐惧的滋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禁得住?”叔雍道,“起初不明白太子殿下的用意,经刚才这么一出,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解缜含笑问。
“及贡一向以贤良官员示人,太子将其拿问治罪,不明内情的百姓容易被他的同伙煽动哗闹,城邑纷乱,不仅给治理带来麻烦,还会传到姑苏,被别有用心的公子趁势落井下石,动摇太子在大王心中的位置,对吗?”叔雍说道。
“不错。雍将军武功过人,眼力也非比寻常啊。”解缜赞道,“论罪,他们的责罚不只罢官免职,极有可能丢命。可这样做,牵涉官员太多。大王对太子寄予厚望,可他毕竟只居储君之位,全杀了他们,觊觎太子位的公子万一散布谣言,说太子暴、苛,对太子而言是极大的危害。眼下,虽留了四人的性命,但太子威望丝毫不受损,相较两害只能取轻矣。”解缜只比解冷大三岁,就居要职,除了卓越才干,强大的洞察力亦必不可少。经历复杂官场的他,看待问题全面许多。
“可是,像及贡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要这么轻易地放过吗?”叔雍愤愤不平,“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恶事,手上沾了一千多人的鲜血,如果也这般处置,就太对不起死去的将士了。”
“及贡当然不能同一而论,我想太子殿下会另有打算。”解缜深深地望着姑苏方向,眼神变得复杂。
期思,夫差以城中混进楚国密探为由,下令戌时后关闭城门,严禁闲杂人等外出,兵士上街巡逻,以便抓捕楚国奸细。百姓闻令急归家中,闭门闭户。城街沉寂,夫差凭借夜色掩护,派黑皮、辛九、迟立率三队精锐兵士抵及贡等四位重犯府中,出示太子谕令,宣读他们所犯之罪,勒令犯属即刻离府,由兵士解押归原籍,由当地府衙管制。其他三位犯属惊愕之余,认罪服罚,惟及贡之弟拙雅不肯服罪,欲辩驳撇罪。
辛九见其不服,遂将及贡所犯下的桩桩件件罪事一一抖落出来,拙牙听后哑口无言,默默低下了头。当即,辛九命兵士将其合府犯属驱赶出府,交由兵士押解出城。
黑夜漆漆,押送兵士手持的火把沿城街道缓缓照向城门。及贡费尽心机经营了十几年的窝点,随着犯属们的离开,彻底被清理,隐藏期思的大毒害以迅雷之势被铲除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