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将未九歌扶到一旁坐下,叹息一声,满含歉意地道:“对不住了,未姑娘,要不是我……你也不会陷入这不必要的麻烦。”
未九歌连忙摇头,真诚地道:“与殿下无关,相反我还要感谢殿下,赏识我,让我上台唱了这出戏……余生孤身一人,也可以有生活下去的信心了。”
晚娘静静望着她,忽有些感同身受,不知此刻该如何安慰她。
她这辈子亦是逆水行舟,孤身一人……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朝阳公主,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杜晚娘,她也要奋力保护自己,报仇雪恨!
可方才看见厉承修出现,护住她时,内心竟生出“自己并非一个人”的错觉来。
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一个人也要活出精彩,一个人也要……这些鼓舞人心的话,晚娘说不出口。
只因她明白一点——
心中若有牵绊,这辈子怕都是为了那丝牵绊留在世间,努力下去的。若那丝牵绊彻底没了,恐怕她也不会再留恋这无情的人世间……
你心中的那丝牵绊,又是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晚娘很想问问眼前的女子。
“殿下,水打来了。”
玉荷捧过水盆,唤回晚娘的心绪。她点点头,起身润湿毛巾,走到未九歌身旁,就要往她脸上擦去。
“不必了,殿下!真的不必了!我自己来洗吧。”未九歌连连摆手拒绝,慌忙转身背对着他们。
她的情绪从刚才的平静,似乎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而且不愿正面示人。
晚娘这才意识到她的情绪不是无端变化的,而是……在玉荷出现时,便会这样反复无常。
晚娘满脸疑惑地看向玉荷,见她也正好在看未九歌,面露疑惑之色。
玉荷想着走近那姑娘。离得近了,方才有所察觉。
真是奇怪……虽然脸被油彩掩盖了本来面貌,但脸部的大轮廓都不会怎么改变。
“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啊?你是……茉悠,对吧?”
玉荷压抑不住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将心中浮现的那个名字,缓缓问出口。
茉悠?不会这么巧吧!
闻听此名,晚娘瞬间惊诧地瞪大眼,诧异地看向未九歌。
见她面露痛苦,似乎默认了这个名字,心中不由暗忖——
“原来她便是我的嫂嫂……啊不,太子殿下愿意为之受罚的心上人,茉悠呐!”
是了,按照玉荷所言,朝阳公主可从未与太子哥哥的心上人打过照面,都是原主替皇兄不值后,暗暗派玉荷前去刁难她的。
难怪她身形体态像练过舞的人,难怪她在见到玉荷时会那般紧张不安了!先前的种种疑惑,便都能解释的通了。
试问大难不死,改头换面后,再次遇到当初捉弄过自己的人,谁人会淡然处之?
彼时,未九歌摇着头,眼神迷离,神情恍惚地道:“茉悠已‘死’……我已不再是她,她亦不再是我。我本家姓未,排行老九,九歌是我的本名,往后就请叫我未九歌吧。”
晚娘点点头,虽然当初那些缺德事都是刁蛮成性的原主干的,但好歹她用了人家的身体,魂魄在身,她也得为这具身体当初犯下的过错而向人家道歉才是。
“未姑娘……当初是我年少无知,还派玉荷去刁难你,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现下想来真是不该,我为我当初的任性向你道歉!对不起!”晚娘捏着毛巾,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闻言,玉荷也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主动承认错误,“对不住了,未姑娘。”
谁曾想,未九歌居然抬起头,激动地道:“快别这么说!殿下严重了!倒是你派玉荷姑娘前来,才让我真正看清自己与太子殿下之间的差距……至于玉荷姑娘,也是领命办事,我从未责怪过你们。”
“方才,只是不想被人认出当初的身份,惹来一些非议罢了。”未九歌解释道。
晚娘见她说话时,眼神极其真诚,也没有丝毫青楼女子的风尘气。
心中感叹,“两个善良的人,才会被互相吸引吧……太子殿下能喜欢上她,我倒不觉得奇怪了。”
“你知道皇兄去了边关赈灾吗?”
因为好奇如今的她对太子可还有好感?当初又为何要离开?故晚娘有意无意地提起太子的事情来。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再没后话。
“预计他下个月中旬就能回来了。”
话音刚落,晚娘便观察到未九歌的右手轻微颤抖起来。
她的眼眸中虽没有波动,但反应已经足够证明一切——她对太子依旧有情。
死寂般没有光,但仍存着一丝顽强的眼睛,象征着对生活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和牵绊。
太子殿下或许就是她留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绊了吧……
晚娘这样想。
未九歌忙道:“……殿下,太子殿下的事与我无关。”语气冷然,带着分开时的绝决。
面对晚娘期待炽烈的眼神,她这才悠悠叙述道:“我原本以为,此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就算前方多阻难,只要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多大的困难都可以解决!可后来我才真正醒悟过来……我与他之间的阻难到底有多大!”
未九歌伸出手,望着纤细的手指道:“那人看似近在咫尺,实则两人间却隔着一片天地。他……是天上的月,而我……只是地上的草,我与他遥不可及,也始终不可能在一起。我与他的交集,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误吧……”
说着说着,逐渐眉目低垂,回忆往事。她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倒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这些年里,你都经历了什么?”晚娘有些心疼她,不免好奇地问道。
声音柔和中带着些许叹息,未九歌看着晚娘,悠悠道来——
“一年前,太子殿下将我赎出青楼,还烧了卖身契,彻底还我自由。我脱了娼籍,便等同于抛了‘茉悠’这个花名,重新唤回本名。后来,发生了种种不愉快的事,我和他分开了,我知道他为了我而被惩罚,自责之下,发誓要永远消失在他生命中!”
“我自愧难安便弹琴游街卖艺,可惜赚不了多少钱……正在我穷困潦倒时,便遇到了春喜班的李班主,他将我捡了回去。别看他平日里教训人时的严格样,可确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若是没有他,我可能早就露宿街头,魂归西天了!”
“后来,我便入了春喜班……我也想唱戏,可惜班主总说我的眼神没有光了,不适合唱戏了……我失望极了,平日便帮着班子里做一些像洗衣服,煮饭菜之类的杂物活,之后的事,你也都看到了。”
晚娘听时,内心各种情绪翻涌不停,有同情,有敬佩,有心疼,更有悲伤……
她拿起毛巾给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擦脸,未九歌有些受宠若惊,“公主殿下,我自己来就行!”
“你自己看不见,还是我来帮你擦吧,就当……是给你的赔礼了。”晚娘轻柔地帮她擦掉干涸的黑色泪痕,又帮她把眼角晕开的妆容擦去。
未九歌便也安静地坐着,忽而望着她道:“殿下,你真的变了很多,似乎长大了不少。”
晚娘笑笑,略带羞涩道:“嫁了人,心智总会变得成熟些的。”
未九歌轻轻点头,随后悠悠道:“看得出来厉大人对你很好,他很爱你,你也一定很爱他,对吧?”
“什,说什么呢!什么爱不爱的!”闻言,晚娘瞬间满脸通红地急道。
未九歌立刻心领神会地笑笑,没再说话,玉荷还在一旁偷笑,她已经羞到想挖个地缝钻进去了。
没想到未姑娘的性子这般爽直,能把“爱”字直接说出口,曾经又敢于顶着被人唾骂的后果,与太子相恋……晚娘忽然好佩服她的勇气和坚强。
未九歌接过毛巾自行擦拭,此时脸上的脂粉已经擦去大半,现出右脸上那道鲜明的疤痕来。
“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晚娘蹙眉,终于心疼地问出口。
“哦,没什么。就是有一次被一个老爷纠缠,自己用钗子划破的……哈,他就被轻而易举地吓跑了。自此,我便知道藏拙,这道疤倒也帮我挡了不少这样的纠缠。”未九歌笑笑,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当时的她一定很无助,很无助……才会那样做吧……这个女子,还真是果敢!
晚娘暗叹,恍然大悟。
难怪她会说这道疤是她的福星,亦是灾星……“毁了容”能挡住不少纠缠是福,再不能登台唱戏是祸!
想着,耳旁便听她轻轻开口道:“明日我便要跟随春喜班走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在此祝愿你与厉大人能够永结同心,一直幸福下去!”
晚娘不再害羞地闪躲,她决定学习她的无畏,勇敢一些,敢于直面自己的感情,向心里的那个人表达自己的情感。
今日听她说了一席话,感触良多,还真是受益匪浅啊!
彼时,扯出一抹真挚的笑意,朝她道:“……谢谢你,未姑娘。今生你若能做我嫂嫂,皇兄一定会很幸福的。”
未九歌闻言,一愣。目光定定望向远处,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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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进行到尾声,厉府二老在前边招呼着。
晚娘回屋取了宋钰的那枚扇坠,打算向他问清楚,也好消除最后的一丝顾虑。
心中想着事,没太注意。路过后花园的一座假山时,突然被一人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