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林小娟随一群同事来到公司附近的一家湘菜馆，菜馆老板是个画画的，装修的格调很讲究，墙上挂的都是自己的绘画作品。餐厅分上下两层，整个氛围甚是清新雅致。

一行人随李枳上了二楼，顺走廊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包间，位置非常安静。

包间里面很宽敞，李枳在大家的建议下坐到了主座的位置上。其它人很自然地按办公室里人际关系的圈层结构围着李枳坐了。林晓娟自然是轮到靠门的位置。

她刚坐下，忽听到刘晴站起来说：“哎呀，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尿频，老得去洗手间，晓娟，我跟你换换，你来我这里坐！”她话音未落，人已走过来了。

林晓娟很诧异，她和刘晴的工作位斜对着，抬眼就能望见，今天除了午餐时间，就没见她离开座位，何来“尿频”一事？

看了看，刘晴的座位紧挨着李枳，她本能地不想过去。她在心理上和李枳的距离是最远的，坐得近了就会觉得别扭。并且，饭桌上领导旁边的位置，是要承担任务的，既要陪好领导，又要活跃好氛围，重点不在吃上。以她的性格是最不适合的。但一时间也想不起用什么理由来搪塞她。

正犹疑间，就听李枳突然声调格外亲切地招呼她过去坐，于是只得起身换了位置。心里却疑惑着刘晴突然的“尿频”，以及李枳格外配合的亲切音调。

待凉菜上桌，饮料备好，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李枳发言。林晓娟坐在李枳旁边，却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感受到李枳的情绪，李枳明显在克制着低落，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和与微笑。

“来吧，大家一起碰一杯，有阵子没和大伙吃饭了，今天我们放松一下，边吃边聊。最近公司来了很多外界的人，估计大家也都看到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可以问。”

李枳并没有站起来，大家也就没有站起来碰杯，而只是将酒杯举起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各自抿了一口酒，开始边吃边聊。

“李经理，刚才您说到公司来了好些人，我们也很好奇，但却一直不敢问，今天能给我们说说，那些人是来干嘛的么？”率先提问的是范明，销售部里三个男销售之一。来自陕西甘肃，眼镜里的一双眼睛很明亮，中等偏上的身材看起来很结实，嗓音沙哑，普通话里时不时夹着陕北音儿。

“他们是来接管公司的”

众人的筷子都停在半空中，惊愕的看着李枳。

林晓娟惊愕的抬起脸，望向李枳，余光却看见坐在李枳另一侧的朱莉安和刘峰依旧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夹着菜，看样子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吃惊。那么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她忽然明白，刘晴应该也早就知道了，但为什么非要和她换坐呢，却一时想不明白。

“接，接管公司？李经理，这是什么意思？”范明惊讶得结巴起来，他自己在办公室聊天时说过，小时候他就有结巴的毛病，后来长大不知怎的就好了。

“公司换股东了，我们公司本来是国有中大集团下属分公司投资成立的，去年初刚成立，没想到刚一年多一点，国有资本就撤出了，把公司卖给了两个民营老板。这些天你们注意到没有，其中有两个人，一个光头个矮戴眼镜的男的，四十来岁，他就是未来的大股东，也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姓陈，名叫陈奇，北京人，据说是清华毕业的，混到今天全靠自己打拼。另一个高大年轻帅气的小伙，比我还小两岁，刚三十，特别时尚，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的那个，姓佟，名叫佟俊，是二股东，但股份比例和大股东差的很多，也是北京人，应该是个富二代。说话总没个正形，只在开会讨论的时候才严肃起来。”

范明突然嗓门提高了八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就觉得那两个人怎么那么眼熟，您说的那个姓陈的股东，四十来岁，我接待过，大概四个月前，他和一个老头来过公司，说是听朋友介绍过我们的服务产品，特意来公司了解一下。敢情，他们不是来买产品，是买公司呀，我当时还纳闷，客户都是我们出去找，头回见到自己找上门来的，怪不得后来联系并不上，留的电话都是假的”

紧接着一个女生怯怯地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姓佟的二股东，我也接待过，连假电话都没留，就走人了”说完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李枳叹了口气：“怪不得我邀请两位新股东和即将新上任的徐总到咱们销售部来考察，他们跟我说早就来过了，原来早就偷偷地微服私访过了。”

“新上任的徐总？这么说我们的周总经理要离开么？”

“当然，周总是中大集团派驻在这的，现在公司卖给私营资本了，他当然要走。”

“没想到咱们这么一个小公司，还有这么大的变动！”另一个男销售王晨感叹道：“周总是中大的人，但公司除了周总，基本上都是社会招聘来的，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们给谁干都是干，对吧经理？”

王晨发现他这么一问，朱莉安和刘峰都不约而同斜藐了他一眼。

高层的置换对自己的工作有没有影响，这是刚刚受到公司易主的爆炸性新闻冲击，感觉有些心慌头晕的销售们接下来最关心的问题，每个人都忘记了桌上的菜，眼睛专注地盯着李枳。

李枳的眼睛却不看任何人，只盯着桌上的饭菜，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但此刻，却觉得大脑是僵住的。

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到：“这就是我今天叫大家来的意思，我们共事了一年多，我对大家怎么样，大家都是清楚的，对吧？”

林晓娟觉得，这就是李枳的语言风格，就像桌子上的油酥螺丝饼，一圈一圈的，永远不直奔主题，要从外围一圈圈绕到中心点去。加上声音的质感又很细，风格就特别迂回婉转。

林晓娟虽然样子清秀，性格安静，但说话汇报都很言简意赅，思路清晰。所以和李枳谈工作的时候，她有时候心理就起急。在她的概念里，在完全依靠市场竞争生存的领域，能独挡一面主持一摊工作的女领导，不管外表是柔是刚，内在特质应该是雌雄同体的，即使不是雷力风行，至少也应该果断高效。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职位选择了李枳，而李枳也选择了这样一份看起来并不适合她的工作。

显然李枳的回答是让大家摸不着头脑的，但从她的话风里，大家模糊的感觉到，她像是在寻求某种集体支持。

然而此时，每个人心理的耐心阈值都已经降到了低点，范明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直奔主题：“当然领导，这一年多您对我们爱护有加，我们都支持您，您指哪我们就打哪儿，您就说吧，这次到底怎么了？”

“嗯...，这次是我对不住大家，请大家原谅，我确实尽力了。但是新的领导层对我们很不客气，完全不管我们这一年多辛辛苦苦对公司做出的贡献，销售部要彻底大换血。也包括我自己，所以各位，我们现在是难兄难弟。我曾经跟新股东力争，给我们一年时间，如果我们完不成新的销售指标，我们就走人，但陈总和佟总两位新股东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所以，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一块商量一下，有什么想法都尽管说。边吃边说，来，大家别忘了吃菜。”

“我们打下的江山，现在要拱手让人了！”朱莉安马上愤愤了地说：“我们来的时候，公司刚成立不久，我们等于是销售部元老，客户都是我们一个一个跑下来的，现在就这么把我们赶走了，也太欺负人了吧！”

朱莉安的这番言辞着实震惊到林晓娟。

面对同样一个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还可以有这样的理解。

虽然面对对突如其来的变换同样感到非常意外，但却完全没有什么“江山”“元老”的概念，更不理解，在这个时代，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一个80后，居然还在用混江湖的逻辑来解释商业社会里的正常现象。

她望着朱莉安的脸，她虽然五官尚可，但皮肤是很黑的那种黄色，脑门上别别扭扭地顶着几颗青春痘，更衬托了她此时“老子不好欺负”的愤愤表情。

她记得朱莉安的老家是河北的某个县城，在北京已经工作好几年了。林晓娟突然感受到，她身处的这个团队，人员的混杂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朱莉安的发言过后，刘晴紧接着说：“现在11月份，下个月老客户就该续明年的服务费了，现在让我们走，就是为了逃避应该付给我们的续费提成。”

饭桌的气氛逐渐高涨起来，即便林晓娟感觉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从李枳到朱莉安再到刘晴的接连发言，讨论的方向被成功地引导至对公司义愤填膺的声讨中。

唯有林晓娟默默地在其中，未发一言，显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