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寒舟回京的日子里,顾晏听从他的话,很老实地待在府里。
她哪里都没去。
听说,赵沉香好几次想请林逸清为她治病,都被林逸清委婉拒绝掉。
后来,她却放出威胁,若是林逸清不给她治病,就不能够使唤那批银甲侍卫。
仔细想想,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先礼后兵”?
赵沉香本以为林逸清会心存顾忌,但没想到,对方并不受此威胁,原来该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仿佛她说了些屁话。
这态度,就很目中无人了。
因为此事,赵沉香不知摔碎了皇宫别苑里多少古董花瓶,犹且不解气,埋怨起苏晋北:“若不是因为你,本宫也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她了解到,苏晋北很早以前就与林逸清交恶,便把林逸清不肯为她治病的原因归结到苏晋北的头上。
苏晋北知道,她只是急于找个发泄口,也没有出口反驳。
殊不知,在个性偏执的人眼里,一旦看你不顺眼,连沉默都成了一种错。
她操起手边八宝格上放着的精致雕花木匣子,一把砸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中苏晋北的脑门。
刹那间,鲜血渗出,沿着那张英俊的面庞蜿蜒流下。
许是这股血红色过于刺眼,终于唤回了赵沉香近乎疯狂的理智,她连忙手忙脚乱地喊来大夫,给苏晋北诊治。
自始至终,苏晋北都是缄默不言的样子。
赵沉香难得愧疚心理,畏惧地看了眼他的脑门,关切道:“刚才是本宫失态了。你可好些了?是不是很痛?”
苏晋北摇头,终于开口,“不过是小伤,公主不用担心。”
“刚才为何不躲开?”赵沉香问道。
苏晋北垂下眸子,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语气恭敬地回答:“太医曾经说过,公主有病在身,情绪不宜过于压制。若因此事而郁结于心,伤了身体,我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赵沉香问:“你不怪本宫?”
“能为公主分忧解愁,是我的荣幸。”
这样的对话,一如既往的熟悉。
而苏晋北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
毕竟,从他被送到赵沉香身边后,从一开始的反抗,再到后来的沉默接受,这一路的教训过于深刻。
在那些过往岁月里,他充当着连自己都鄙夷的角色,或被赵沉香踩在脚底摩擦出气,或被砸破脑门,又或是在赵沉香面前扮演着取乐的小丑……
今天这样,还算是轻的了。
他已经认了命,甚至学会去习惯这样的生活。
赵沉香不疑有他,柔声宽慰了他几句,又说起林逸清拒绝治病的问题,“区区一介贱民,仗着自己会点歧黄之术,就敢如此忤逆本宫。如此胆大包天,简直不将东陵皇室放在眼里。既然被本宫遇到了,就不可能这么算了。”
苏晋北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公主打算怎么做?”…
“太子皇兄常说,是人都会有弱点。本宫专攻他的弱点,岂不是就能拿捏住他了?”
赵沉香想到就去做,她先拿林逸清手下的病人试手。
结果,因为林逸清的医术不错,她不仅没能把病人当成威胁林逸清的把柄,反而让林逸清起了防备之心,专门拨出一批护卫来保护医馆的病人。
之后,竟是再没找到其他机会。
此计不成,再想一计。br r这回,直接把目光放到了与林逸清交好的人的身上。
经过几天观察后,她发现了一个最容易下手、也最容易得手的对象,也即传说中的东陵国第一美人,顾晏。
她几次派人宣顾晏到别苑一叙,想要借此机会软禁此人目的则是为了后续能在与林逸清的商谈中增加点筹码,最好能让林逸清投鼠忌器。
谁料想,顾晏以“身染疫病”为由,不曾露过一面。
后来,她的公主脾气也上来了,直接离开别苑,亲自去探望“生病中”的顾晏。
彼时,顾晏正在府中晒着太阳看话本子,还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刚用过午膳,她正昏昏欲睡着,突然见姜嬷嬷急匆匆地跑进来,对她说道:“小姐,顾二夫人似乎不太好了。”
顾晏翻着书页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怎么不太好了?”
姜嬷嬷:“看守她的丫鬟说,顾二夫人似乎感染上了疫病,身子大不如前,若是不尽快医治,极有可能会……”
顾晏腾地站起身,往外面走去,“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怎么之前没收到消息?”
“从您去参加义捐之宴后,顾二夫人就有些不好了。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丫鬟们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来告诉您,这才耽搁了下来。”
顾晏小脸凝重,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同时吩咐她,“你派人去看看,林神医现在可有空?若是没空,请他派个擅长治疗疫病的大夫过来。”
此刻,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真要说起来,顾家二房的人是过去的她最憎恨的对象。
前世,她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没想到还是碍了他们的眼。
他们用各种不同的 法子去诋毁、折磨她先是利用张麟来毁她的名声,再是设计她的婚事,甚至还把她当成随意买卖的物品,为他们的仕途前程添砖加瓦。
何其冷血无情!
尽管前世她的运气不错,能得到楚王府的庇佑,但谁能知道,为了摆脱顾家那些人带来的心理阴影,为了能够再次挺直脊背站起来,她曾经花费了多少努力!
重活一世,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顾家二房的人也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她理应感到高兴。
但当这一切都来临时,她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或许,之前那般针对报复,只是为了还前世“胆小懦弱”的自己一个公道而已!…
正思索间,她与姜嬷嬷已经来到了顾二夫人的院子。
自从顾永峰遭遇不测、顾眉自奔为妾后,顾二夫人就乖乖地待在了院子里。
院中十分安静,但杂草丛生,家具上遍布灰尘。
二房倒台后,顾二夫人做了一件事遣散原先伺候的那些下人。
只是,她身边还留了些贴身伺候的丫鬟。
但后来,顾二夫人像是精神失常般,时不时就会拿那几个丫鬟出气,导致丫鬟们纷纷生出逃离之心,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收拾了细软,就结伴离去。
从此再无人伺候她。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顾晏也得到了消息,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出手干涉。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或许顾二夫人一直都不承认今非昔比,但形势比人强,总有一天她会接受这个事实。
顾晏这么想着,淡淡地扫过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抬步往里面走去。
所过之处,灰尘飞扬,尽显 凋敝荒芜。
刚跨过门槛,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碎在地。
顾晏走进去,看着背对自己的顾二夫人,轻声道:“二婶婶这是怎么了?”
顾二夫人猛地转过身,见到她,面目狰狞道:“顾晏!你居然还敢来!”
顾晏眨巴着眼,道:“二婶婶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为何不敢来?”
“你害了那么多人,就不怕有报应吗?”顾二夫人指着她,厉声质问。
距离上次见面,也才过去短短几日。
犹记得,她站在廊下,刻意拦住顾晏的去路,并得意洋洋地挑衅了一番。
现在,她再看到顾晏时,一股莫名的恨意瞬间涌上心头。
顾晏跟她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眼神平静。
那时的顾二夫人,虽然遭遇了夫君意外身死、女儿自奔为妾的打击,但依旧很在意自己的脸面,穿着光鲜亮丽,妆容十分精致,跟眼前这个狼狈落魄的女人迥然不同。
人还是同一个人,但由于感染上了疫病,她的神色灰败,眉宇间蕴藏着一抹沉沉死气。
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睛灰沉沉的,有股难掩的戾气。
来之前,顾晏心里还有些复杂,但在重新看到眼前的女人时,那点复杂也消失殆尽。
她反问道:“二婶婶问得奇怪。我害了谁,又会有什么报应?”
“你还装蒜?”
顾二夫人突然冲过来,伸出手往她的脸上抓。
被旁边伺候的丫鬟拦腰抱住,拖远了些。
那两个丫鬟都是楚王府中干过粗活的,手上的力气自然比她要大。她挣脱不开,冲顾晏吐了口水,阴恻恻道:“顾晏,你 跟你爹娘一样,就喜欢装模作样。”
顾晏顿时怒了,“不许说我爹娘!”
“我偏要说,你跟你爹娘一样……”
“给我掌嘴!”顾晏命令起那两个丫鬟。…
下一刻,丫鬟啪啪啪地扇起了耳光,直到顾二夫人双颊红肿,两人才停了下来。
顾晏俯视着她,面色冷肃道:“我再重复一次!你要怎么说我都可以,但绝对不能说我爹娘。他们不是你这种玩弄后宅心计的人可以提起的。”
顾二夫人狼狈地抬头。
她鬓发已乱,于凌乱发丝里看见静静伫立的纤瘦身影,心神一震。
从何时开始,这个被二房排斥针对的大房嫡女,已经出落得如此与众不同?
她冷冷盯着顾晏,嗤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能够把你掌控在股掌之中,谁知道最后竟落得如此结局。今天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姜嬷嬷皱眉,叱道:“小姐特意来看你。你莫要不识好人心。”
“嬷嬷可真是对未来的楚王妃忠心耿耿。”顾二夫人嘲讽道,转而看向顾晏,“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阻止丽妃怂恿陛下赐婚的举动。若是没有楚王府这棵大树,你顾晏又算个什么东西?”
“放肆!”姜嬷嬷怒道,“小姐也是你能置喙的?”
顾二夫人冷笑:“嬷嬷何必如此?你们既然来了,何不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知道你感染了疫病了么?”顾晏问道。
顾二夫人愣住,眼里划过一抹挣扎。
又听她继续说道:“这疫病并非不能治。我已经命人去请林神医了。只是,在他到来前,我想问问,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顾二夫人脸色一变 ,突然抿紧了唇瓣。
“二婶婶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顾晏拧眉道。
早在之前,顾永峰提起此事时,她就心存疑惑,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去查。
又或者说,根本无从查起。
但此番看来,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接下来,无论顾晏再问什么,顾二夫人都闭紧了嘴巴,不肯再说一句话。
越是如此,越让顾晏感到疑惑。
但她也知道,逼得越紧,未必就是好办法,只能悻悻然地离开。
顾二夫人颓然地坐在地上,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
其实,她刚才还想问问,她的眉儿如何了。
但既然顾晏带着疑惑前来,肯定要与她做交换,才能告诉她真实的情况。
偏偏,那个交换,她并不能说。
她回想起刚才顾晏的姿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记忆里,顾晏胆小懦弱,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明知道被克扣了伙食,却不敢站出来问一句原因,而是和婢女默默地在院子里种菜。
曾经户部尚书尊贵的嫡女,沦落到自己种菜的地步,说出来都十分可笑。
说起来,在顾家三个千金里,顾晏应该是最早尝遍世间人情冷暖的,没想到,一桩婚事就这么把她从泥沼中拉了出来,给予了她重生的机会。
若是重来一次,顾二夫人肯定要阻止这样的事情。…
只是,如今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
而顾晏离开后,在路上遇到了入府的大夫。
林逸清最近忙着主持大局,腾不出时间,直接派了个大夫过来。
顾晏让人带他去了顾二夫人的院子。
姜嬷嬷却有些不赞同,“小姐,那顾二夫人曾经那么对您,何不趁此机会除掉她?”
“还不是时候,”顾晏道,“她或许知道我爹娘死去的原因。现在不说,不代表以后不会说,留着可能还会有点用处。”
她想得很美好,但是没想到,顾二夫人居然直接自尽了。
甫一听到这消息,她愣了好久,直到姜嬷嬷喊了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嬷嬷刚才在说什么?”
姜嬷嬷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奴婢已经确认过了,顾二夫人的确是自尽了的。只是,尸体感染了疫病,恐怕不能入土为安……”
“就当做寻常病人那样对待吧。”顾晏有些心神恍惚。
她仔细想了想,有点想不明白,顾二夫人怎么会突然自尽。
应该不是生无可恋。
毕竟,她还没把顾眉的消息说出来。
难道因为她曾经问过爹娘的死因?
一想到这个可能,顾晏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难不成爹娘的离世,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这时,姜嬷嬷突然来禀报,“小姐,沉香公主来了。”
“什么?”顾晏问道,“你去跟她说,我感染了疫病,不方便去见她。”
姜嬷嬷:“奴婢说了。但沉香公主一定要见到您,不管不顾地带着人冲进来了。”
顾晏踱了踱步,问道:“刚才那大夫呢?去把他请过来。”
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得真一些。
姜嬷嬷两眼一亮,也明白了她的打算,连忙让人去喊大夫。
当顾晏对大夫吩咐完,赵沉香也前呼后拥地来到了院 子门口。
顾晏蒙上帕子,连忙去院子门口迎接。
一堵人墙里,赵沉香扶着婢女的手,站在最前面。
身边跟着一身蓝色锦袍的苏晋北,众多女子中,他一男子就显得格外注目。
但此刻顾晏无心去应付他,直接拦在赵沉香的面前,福了福身,怯生生道:“参见公主殿下。”
赵沉香讥讽道:“顾二小姐真是好大的架子。本宫特意来看望你,你居然避而不见,非要让本宫亲自走进来。这目中无人的做派,倒是与战死的楚王一模一样。”
顾晏眼里划过一抹愠色,反击回去,“臣女已被赐婚于楚王,自然一言一行都要向楚王看齐。只是,若说目中无人,臣女万万不敢当。公主许是对王爷有些误会……”
“有误会又如何?”赵沉香道。
顾晏偏着头想了想,片刻后,才道:“若是真有误会,臣女可以跟王爷说一下,让他半夜来与公主探讨一下。”
赵沉香大怒,“顾晏你大胆!你居然敢咒本宫去死!来人啊,把这个心怀不轨的女人给本宫抓住,务必要严刑拷打,问出是谁指使她这么说的。”…
话音落地,她带来的婢女立即冲上前,想要掐住顾晏的胳膊。
但被顾晏躲了过去。
赵沉香更怒,“你这是要忤逆本宫?”
“臣女不敢。”顾晏道,“臣女说错了什么,竟惹得公主大发雷霆,要治臣女的罪?”
赵沉香:“你让本宫与楚王去探讨,又是什么意思?楚王已死,唯有死人才能与死人说话,你不是在咒本宫?”
顾晏恍然大悟,但摇摇头,却说:“公主真是误会臣女了。臣女每天晚上都与王爷说话,这不也活得好好的?”br r赵沉香脸色一变,与苏晋北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疑惑。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吧?
“说人话!”
顾晏轻笑一声,回答:“公主,实不相瞒,自从臣女被赐婚给王爷后,经常在梦里见到王爷。他说,自知对不起臣女,纵然死了,也会化作魂灵,常伴臣女身侧。说不定,他现在就在臣女的身边呢!”
说着,她还真的往两边看了看,仿佛在找寻楚王的身影。
少女用最轻快的语气说着最惊悚的话,饶是赵沉香定力不差,也被吓了一跳。
苏晋北与顾晏交过手,知道她可能在装疯卖傻,便道:“顾二小姐真是装得一手好糊涂。只是,你以为这样就能抹杀掉你的怠慢之罪吗?”
顾晏一脸的莫名其妙,“苏公子此话从何说起?”
苏晋北:“公主登门,你非但不率领府中众人前往迎接,反而等着公主亲自来找。莫不是你的身份比公主还要尊贵?”
顾晏反唇相讥,“苏公子此言差矣。我并非不愿意率众迎接,实在是感染疫病,不敢贸贸然地迎接。公主本来就体弱多病,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谁能担得起?还是说,苏公子为了所谓面子问题,而置公主安危于不顾?”
妥妥的挑拨离间!
苏晋北沉下脸,知道她已经看出他与赵沉香的关系,不知为何,竟然无比恼怒和羞耻。
就好像,全身的衣服都被扒光了一样。
赵沉香到底不忍他为难,为他辩解,“顾二小姐真是伶牙俐齿。感染疫病的人,本宫不是没见过,无不是病恹恹的,难得有见到像顾二小姐这样精神高昂巧言善辩的。本宫倒要好奇,你到底有没有生病了。”
顾 晏垂下眸子,苦笑:“公主对臣女成见颇深。臣女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却也知道要好好爱惜这条命,方不辜负王爷临终前所求的赐婚圣旨。感染上疫病,实属无奈,但公主一来就这么怀疑臣女,敢问您是何意?”
这一番辩论下来,赵沉香和苏晋北根本没有讨到任何好处。
姜嬷嬷心中甚是宽慰,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看来,是她小看了这位未来的王妃了!
论起这识人本事,她到底不如王爷。
面对皇室公主尚且能如此不卑不亢,也难怪王爷会那么放心地离开。
顾晏不知道姜嬷嬷心中所想,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弱者角色。
这是她对外示人的一贯面目,那些力大无穷的本事也不曾被眼前这些人拆穿,是以演起戏来十分自在,根本不像在江寒舟和林逸清面前那么拘束。
她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公主乃金枝玉叶,身份无比尊贵,臣女又怎么能够让您身处险地?”
她转过身,对姜嬷嬷说道:“嬷嬷,还得劳烦你送下公主。我身染疫病,实在不宜与人说太多话。这就告辞。”
“等等!”赵沉香道,“听闻顾二小姐感染了疫病,本宫甚是担心,特意带了大夫过来,为顾二小姐诊治诊治。”
顾晏脚步一顿,身子突然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