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知道如此扯嗓呼和,着实有失我上神威仪。奈何谁又能知,我这陶曦宫的一等小仙女——清潇女娃,竟是个耳背的。
唉!怪只怪我当初一心图静,想着耳背好啊,也省得了四处打听些腌臜之事来污浊了本上神的耳朵。于是便从万般人当中独独挑了她来。好在这清潇女娃办事倒是十分妥帖。倒也着实令本神,得了些许安慰。
正想着。清潇一身绿衣,应声而落。
“上神,有何吩咐?”
清潇垂着头,眼角却忍不住瞟我身后的人。
这消息传得可挺快。
“咳咳!”
我伸手掩唇,清了清嗓子。
“清潇啊!如今这位是我新收的小仆人。是也。你料想不假,他确是那南蟾部洲之人。”
“呃,你叫做?”
我转头去问那来人。
“落墟。”
那来人垂眸,轻声吐字,“落墟。落妄尘埃,碎失如墟。”
他朝我拱手一揖。
我脑中突然电光一闪!
此情此景。
此情此景。
为何?我竟觉如此熟悉?似乎发生过,又似乎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真是太奇怪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心中疑惑,面上已回过神来。想来应该只是我多想了,毕竟在这天珠星上我已活了万万年,实在没有这等钟灵毓秀的落墟仙友。
我挥去脑中胡乱的思绪,朝清潇女娃嫣然一笑。
“清潇,你把我埋的那个……嗯……寝殿西北角下的那坛子浮生醉给挖出来。角落里头有一把铲子。”清亮的嗓音带着笑意。
清潇仙子应声而去。
我抱着胳膊,食指点着自个儿的下巴。
今儿个本上神愉悦得很,定要吃点儿小酒,方对得起今日之好心境!
我笑眯眯的伸手一幻,藤椅石桌便出现在了莲花树下。
那猊泉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了,泛着黑气的舌头都吐了出来。定是听见了浮生醉三个字,也想来讨杯酒喝。
我抬头,越过青蓝色的宫墙,望了望天,估摸着那位好邻居也快到了。
明明司风,竟不知多召唤些飓风,好让他自个儿更快些。
我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身后的落墟。
他平静的垂手站在那里,一副安然的表情,全没有初来新环境的惊喜与慌张。
我笑眯眯的引着落墟走到莲花树下,垂臂拂了拂桌椅,“来来来,坐吧,不必客气。”
一向不多话的我,今日许是事情顺利、心情颇佳,竟不知不觉说了这许多话。
落墟走到藤椅边,缓缓坐下来,贵气优雅,气质卓绝。
莲花独特的清香飘散在空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许是被香味吸引,落墟抬起他白皙的面庞,一双星眸认真的观赏树上的红莲白莲。
“敢问冰珠上神,不知这莲花为何生在树上?无水如何能活啊?”落墟略有些嘶哑的嗓音。
我轻轻走过去,在他对面,款身而坐。缓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兄台于南蟾部洲,可是未曾见过?”
我心里给自己抽了一个大嘴巴子,不知自己为何要称我的小仆人为兄台。许是那些个劳什子的话本看多了,又许是这对面端坐之人,本自有一股上神之姿态。
略有些嘶哑的嗓音传来,“嗯。我自南蟾部洲的地星而来。夏天,那里有着成片成片的莲花,长在池塘水泽中。倒是当真没有长在树上的红白莲花。”落墟低眉顺目,慢悠悠的说道。
“呵呵。是这样啊。”我面上打着哈哈。“地星不就是南蟾部洲凡人居住的地界?听说那里四季轮换,日月消长,也很是个好地界儿啊。”
“上神是否独爱莲花?”落墟星辰般的眼睛,定定的瞧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从眼睛里头得到答案。
我被他的眼神盯得微微愣神,等反应过来,才避过他的目光,低头看着面前的石头桌子,“莲花啊,我比较喜爱它的香气罢了。”
石头桌子上有些墨绿的纹路,一段一段,一片一片,像是谁不小心铺上去的水墨。
我本就无意与他闲扯,喝酒也是为了更迅速的让他放下戒心。
我自是打算借此机会,一是要探听他一个南蟾部洲的上神之裂魂,来此有甚目的。二是要降服他心甘情愿给我做小仆人,甚至将来给我当坐骑!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盯着他肤白胜雪的脸,笑道:“不过有些事儿,你可骗不了我。落墟,你可不是个普通的凡人。我这树上生莲的戏法子,想必也是难不倒你的,又何必装模作样、故作此问呢?”
我面上虽在笑,言辞却是犀利得很。
清潇此时已挖了那坛浮生醉来。我和落墟便不再说话。
落墟慢悠悠的,接过清潇默默递过来的酒坛子。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退去。
落墟深深看了我一眼。缓缓给我和他,一人倒了一杯,他垂眸放下酒坛子,缓缓道,“我在地星上,是个小山神。因触犯了天规,被罚流亡。在地星,我们只会变幻已有之物。况且我只不过是个小山神,守卫一小小山头,仙力十分有限,的确没有此等本事。”
他静静地说着,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青瓷杯。我瞧着,竟觉得那修长如玉的手指煞是好看。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
头顶的莲花树,轻轻摆动。树叶之间摩擦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感受到落墟的眼光一直盯着我。那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身上,直要将我烧出一个洞来。
我心里暗自忖度,这南蟾部洲之人果真是胆大妄为,失却礼数。竟敢如此盯着本上神,实在是轻浮!我只差没有大吼一声“放肆”了!毕竟我在这天珠星上,可也做了百万年的上神了,姿态可是足足的!
我微微皱眉,低头看着杯中的酒,面上有些不悦。
落墟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接着问:“不知上神可否告知在下,此乃何处?”
我面上不显,做足姿态,直接忽视他的问题!反正就是三不原则,不瞧他,不理他,不管他。
我打了个响指,变幻出一个大碗,里头有满满一碗酒。我一扔,那碗便落在我脚边不远处,酒则一滴未洒。
猊泉豹怯生生的探过来,伏在我脚边伸长了乌黑的舌头,卷舔起来。
我俯身,宠溺的看着豹子。
暖声道:“浮生醉你可吃不了。你且吃一吃这离人梦吧!不过想来你也不甚明白离人梦之滋味。权且让你过过瘾,也替我把皮毛养得光亮些。喝罢了就睡去吧!”
我摸了摸脚边猊泉豹的背脊。并不理会落墟落在我脸上的目光。
待得猊泉豹将那满满一碗离人梦喝光,正撇撇将倒未倒之际,我才一挥手,将它幻入我的广袖中去。
待安置好了猊泉豹,我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才开始慢悠悠答他。
“此乃东胜神洲之神仙所居之星,名唤天珠星。与你地星相距万亿,乃至亿亿由旬。不知山神到此有何缘由,抑或是可有所寻?”
我如此冷声一问,便分分明明瞧见那落墟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逝。
他手中端着瓷杯,长长的睫毛垂下,半晌不发一言。
沉默了许久,我忽而感到些许尴尬。
不知是否我刚才的姿态做的太足。正所谓过犹,则不及。许是我当真吓着他了?
故而接着寻了些可言可不言的话,随意说说,试图缓解这凝固的气氛。
“你知道,在我们这天珠,无甚么因,亦无甚么果。时间只是一团烟云。因果一刹,皆在当下。虽不像你们南蟾部洲那边白驹过隙、未来可期,却也是驳杂团融、和自一成。”
我继续说:“你处与我处,该放如何说呢?嗯,可说是,处处有差别,又处处无差别吧!”
我说了这许多话,只觉得口干舌燥,便急切切的给自己满上一杯,一口灌下。
他愣愣打量我,默了一瞬。想来是从未见过,如此嗜酒之上神。
“原是东胜神洲之天珠星!落墟位卑,在上神跟前便称不得自己是山神了。”他抬眼,一双星眸紧盯着我的眼睛,眼中有些试探的意味。
我被他这么一盯,竟觉得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呵呵!好说好说!”我端起一杯酒饮下,掩盖内心的一丁点小混乱。
不过落墟的话,还是令我满意得很。
知道自个儿位卑,那就好说了。这小仆人身强体壮,我思虑着把他驯化成哪一种坐骑好呢。
我眨了眨眼睛,决定趁此良机敲打一番。
“不过,落墟许是不知?你如今被本上神缓过了神魂,即,成了本上神这陶曦宫宫中之人了!如今你便在我处做些杂事,也并着学着些法术,可好啊?不知你可会些什么法术啊?”
我自觉有些酒眩了,嘴边的话倒像是没了拴绳,如此这般呼噜了一串,真真失了我往日里高冷的上神风范。
不过我还是晓得的,把他当做坐骑一事,还是暂时不说的好。先还是做个小仆人使唤几天再做打算。
落墟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关切,“我不过片缕神魂,哪里还能使得甚仙法。能留在此处,与上神做个小仆人,已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德了。”
嘿!还算你谦虚,知道自个儿是个小仆人就好。我心中有些荡漾。
虽说他灵力低微,我用强权也自可以让他屈服。不过,有个成语叫做什么?攻心为上。还有一句兵法,叫做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嗯!先礼后兵。能够攻心的又为何要用强权?
落墟端起青瓷杯满饮了一杯,神情有些落寞。
我瞧着他顿觉心下不忍。却又不知我这小仆人,为何落寞。
我举杯轻啄了一口。
他亦举杯仰头干了一杯。
我瞧他干了,自己也一仰头。
不知不觉酒意便有些上头。
“我说落墟啊!我瞧着你,总是哀怨深深。你是不是不满意我给你变化的这个身子啊!如是不满意,本上神可以给你改啊!改到你满意为止。你想要,想要个什么身子?男身还是女身?”我端着酒杯,笑得一脸诚恳。
我眼珠子一转,点子便来了,“你现如今是男身,我瞧着你却如此不开心。不若换下则个。呵哈哈!”
我只觉脑子有些晕,心念一动,再眨眼一看!对面竟真坐了个天下无双之女神仙,好看得很。只一张脸,却是阴沉得可怕。
“呃!你难道不喜欢?那便变个我喜欢的,如何啊?哈哈!”
我心念又一动,伸出葱根般的指尖在酒杯中一点,沾了一滴酒水,朝她面门上一弹。
她便立马在一团水汽中腾出了十丈高。银白的身子弯弯曲曲,竟是被我幻化成了一条银光粼粼的水龙。
“哈!这身子着实不错!庭栽莲花树,池养银水龙!哈哈哈!不错不错!你真是美得很!比起我那猊泉豹,也不遑多让!”
我拍着桌子笑得大声。
如此好模样,那天珠灵宠坐骑规赛,本上神还怕不能一举夺魁不成?这银水龙,定要好好驯养才是!
那银龙俯看着我。一双龙眼,灵澈动人,甚是勾人心魄。
我咪咪笑着,抬起手臂,端着坛子,正欲给自己再次满上一杯。
那银光闪闪的龙尾,却不知何时一把抄过来,将我那半坛子的浮生醉打飞得老远,正巧不巧落在那莲花树根处,撒了一地。
那树上的红莲白莲不知怎的,竟也似醉了酒一般,一忽儿全都亮起了平日里前所未见的彩光。
“你这是作甚?”我腾的站起来,心里不知多心疼我的浮生醉。
那银龙却不慌不忙,蜿蜿蜒蜒的垂下身子,大大的龙头正对着我美艳绝伦的脸。
我自是从那清澈如镜的龙眼中,看到了我美艳绝伦的脸。
长眉如远山,瑞凤眼神采飞扬,眸子如水般清澈动人,略有些厚的樱唇,棱角分明,微微翘起。
此时我的脸因了那浮生醉,红扑扑的闪着异常动人的光彩。
啊!实在是妖孽!我闭了眼,自己都着实受不了自己这副妖孽的皮相。
本上神真真是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宙宇之瑰宝啊!
冰珠儿,你如此多娇,竟叫其他神仙情何以堪啊!
我正沉浸在对自己美貌的自负当中,突然觉得一片冰冰凉凉,触到了我的唇上。
我一睁眼。
那龙鳞就近在咫尺,那上头有贝壳一般的彩光。
“还不把我变回来?”
我听到落墟脑子里的声音。
我轻轻一笑,心念一动。
那银水龙便在一片金银两照的光芒中,幻回了最初的人身之模样。
光芒散去,他却……
却!
却!
却嘴唇挨着我的嘴唇!
看样子刚才它是拿它的龙脸挨着我的嘴唇,传过来的意念之声。
——
“你在作甚!”
我懵圈之余,只听得一声怒吼,紧随一阵飓风袭来!
我只觉一阵风刮过我的脸颊,吹得我的人都差点倒了。身前的落墟,瞬间就没影了。
他直接被那股子飓风,打到了庭院角落,挂在青蓝色的宫墙上。
飓风消散。
自是一身白衣的梁修风。
“他若不是对你有歹意?”修风关切的向我走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你无碍吧?”
“我无碍啊!你觉得以他的仙力能把我如何了?”
我朝修风摊了摊手,又拿眼角远远瞟了一眼墙角,我那小仆人,正挣扎着站起来。
“我怎么知道啊!只怕是他南蟾部洲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鬼伎俩,怕你着了他的道呗!”梁修风恶狠狠的朝我瞪眼珠子,嗔道,“我一来就见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可是跟你做了千万年的邻居,也没见有这等荣光啊!”
我横眉冷对梁修风,沉声道:“那只不过是他南蟾部洲表示对主人敬意的一个仪式罢了。自此仪式后,他便正式是我的小仆人。你一个司风的,当要知道祸从口出。更何况你那儿风声鹤唳的,一吹出去的消息便是捉也捉不回的了。你也知道天珠星上万万年没出过什么新鲜事,如今天珠上的仙人们只怕都盯着我这陶曦宫,你可别一时想不开,又给我添什么乱子。”
我自觉这一番话说的惊天地泣鬼神,心下难得的夸赞了一把自己的好口才。
梁修风倒是接下了我这一大摊子话,并未反驳。挑眉看着我,道:“如此那倒是我错怪他了。不过你究竟是喝了多少,竟如此多话?你一般不轻易开口说话。平时话语也是少的可怜。也只有喝了酒才如此能说会道。”
“也就喝了几杯浮生醉罢了。”我轻飘飘的答他。手下却是一挥,将那墙边羸羸欲倒之人,重又变幻回水龙的样子,抬手收入袖中。与我的猊泉豹一左一右。
“几杯浮生醉就醉成这样?这可不像你啊!”梁修风扶着我的臂膀,往我寝殿行去。“你这是何意?不让他做小仆人,竟让他当个坐骑了?”
“哎呀!你甚是烦人!”我一把推开了梁修风,自个儿虚浮着步子当前走。
“对了。嬅弋王母已经知道了你豢了这南蟾部洲之人。叫你明日前去复命!嬅弋王母还把那玄铁盒子收回她宫中的地池底下去了!”
梁修风在我后头朝我喊,那啰嗦劲着实恼人得很。
“哎呀知道了!”
我头也没回。只给了梁修风一个挥手的背影,想来定是十分潇洒。
也没觉得喝了多少酒,却不想竟醉成了这样。
我进了寝殿,倒头栽在了床榻上。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如此睡去,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