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不知哪个神仙养的鸽子们肚子饿了,在天珠的某个角落叽咕个不停。
我被这叽咕声给吵醒,一睁开眼,就惊讶的发现床榻旁的矮踏上多了一个人。
落墟一身灰衣,略带灰色的头发披散着,虬着身子,侧卧在朱红的矮踏上。
我这小仆人,这么着急着来给本上神伺候卧眠?当真是勤勤恳恳,无师自通。
我坐起身,斜坐在榻上,拍了拍额头,昨日之事便在我脑中又滚了一圈。
斜睨了这小仆人一眼,想起了昨日他偷亲了我,算了,那个我不甚在意。
我在意的是我那半坛能让人醉生梦死的浮生醉啊!
我在心中捶胸顿足。
这浮生醉啊,乃是我用了千丈高山上,那千年不化之寒雪冰霜,淬了我天珠上万种神花,再入了嬅弋王母那里存着的万万年的沉底的酒酿子,又蕴了我五百年灵力才酿得的!竟砸了半坛子喂了那棵树啊!
思及此,美好的清晨转瞬即逝。我只觉气闷得紧。跳下床榻,仙身飞至门口。“嚯”的一声,我将门拉开。扔了那罪魁祸首在房里,懒得理!
索性开门的风景不错。
天光一片幻彩,几只仙雀穿越微明的天际,朝这边飞来。
畫缺池上摇曳的波光,晶莹的随波摇转,像是小仙子脚上清脆的踝铃。
庭院正中,亮晶晶的红莲白莲竞相盛放,在七彩天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晨曦的清新香气。
咦?那是?
莲花树下,圆肚子的酒坛子,被盖得严严实实,端正的立在那树根子底下。
我食指一勾,使了个召唤。酒坛子应声飞入我掌心。
我闻了闻。
嗯,竟是我的浮生醉无疑。
我掂了掂。
虽不及半坛,却也少不去太多。
我站在廊下,正思虑着这酒是如何能回来的,便见着清潇女娃端着食盒自长廊那一头,缓缓走过来了。
“上神,我听见您开门的声儿,知道您起了。想来您昨夜醉酒,如今用些清粥可好?”清潇走到我面前,弯身将食盒放在廊下的青蓝色的栏杆座椅上,抬脸问我。
我一脸平静的点点头,顺手把浮生醉抛给了她,“拿去埋了。”
看她稳稳接住了酒坛,又问:
“昨夜……可是你将这酒唤出来?”
清潇停下正欲离去的脚步,回转身,“上神,昨夜是……是您那新得的小仆人。”她捧着酒坛子,朝我走近了几步,低声说,“昨夜您睡后不久,落墟便自您寝殿出来,在那莲花树下盘坐了一夜。我猜想着,应是他施了一夜的法,才能将这酒折回来如此多吧?”
我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知道了。此事你咽进肚子里。”
清潇应诺着退下了。
我抬眼,盯着寝殿的门,久久挪不开眼睛。
门上头雕着的数万朵祥云,却是没映进我的眼里。
正瞧着我寝殿那雕花云纹的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落墟有些虚弱的走出来,脸色苍白得紧,发髻倒是已经梳好。
他看见我,愣了一愣过后,便弯身做了一礼,竟然自然得很,就像已经当了万年的小仆人一样。
“小仆人落墟,参见冰珠上神!”他那略带嘶哑的声音,此刻因为虚弱而更加哑了。
我冷冷的瞧着他那虚得发慌的身子。
寒声道:“落墟,若是你觉得我会因为此事而感动,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落墟浑身一紧,抬眼看我,眼中星光熠熠。
我接着说,“纵使这身子是我变幻赐予你的,也经不起你如此糟蹋。若是不把这身子放在眼里,打着本上神还能再变幻一个身子给你的主意,那便是痴心妄想了!”
我心里气得很,语气定然十分冷硬。
虽然我着实心疼我的浮生醉,可是这外来人的性命却是更加要紧!
昨日才来,若是今日便死在我这儿了,我该当如何向嬅弋王母交代?昨日在一众小神小仙面前立的威,今日便立马要被啪啪打脸。并且他还擅作主张,这可不是一个小仆人该有的作为!
思及此,我更加怒火中烧,朝他怒喝道,“你本就只是一缕残魂,灵力卑微,做下此等事,性命都堪忧!下回切莫再逞一时之勇!”我将袍袖一甩,双手背在身后,“还有,你别忘了,不管你在南蟾部洲是个什么山神是个什么地仙,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小仆人,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即可!”
我根本懒得理他,可一生起气来,却不知不觉说了如此多话,连口齿都变伶俐了。
落墟倒是不慌不忙,即便我如此骂他,也未有半点情绪波动。就像是湖畔阴郁的天空,既不下雨,也不放晴,就这样永远的阴郁着。
沙哑的声音坚定的说,“冰珠上神对落墟如此关切,落墟深感惶恐。落墟本就是一个小仆人,落墟的命是上神的。落墟不想上神失去任何心爱的东西。若是上神心爱那浮生醉,落墟即便是拿命来换,亦绝无后悔!”落墟端着手,字字句句都说得铿锵有力、不失尊严。
我高高在上,冷眼瞧他,反驳道,“你且宽心。本上神对你并无任何关切之意。只不过你身份特殊,若在我陶曦宫出了事,嬅弋王母定要找我问询,一众小神小仙定会踏破我这陶曦宫的门来瞧个究竟,这天珠上必定少不得要闹腾一番。本上神只是懒得应付这些。因此,你还是招待好你自己,少叫我操心较为妥帖!”
我估摸着我一定仍在宿醉,否则怎的如此能言会道。
落墟神情一滞,百般哀怨之气团聚在他身周,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阴郁了。
我从他脸上收回目光,沉声道,“昨日我本意欲将你的事情问个清楚。怎奈醉酒,修风上仙又过来打了岔。如今你且与我说个清楚。”
落墟并不答复我,只默默的从我身边走过,行至珠玉栏杆处,看了看方才清潇放下的清粥。
其实对于他来此一事,我并不十分急于知晓其中原委。奈何有些事不是我想逼迫于他,而是事已至此,再遮遮掩掩,便愈发显得居心叵测了。
我走了两步,往廊下的珠玉栏杆上甩袍一坐,眉眼冷清,“嬅弋王母已经召了我前去常勤殿,想必,定然是询问关于你的事情了!如今你且说与我听,一会我也能替你担待一二。比如你为何来此?又是如何来此……”
我话音未落。
“上神。”落墟已舀了一碗粥,恭敬的递在了我眼皮子底下,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上神昨夜醉酒,还请上神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先吃点东西吧。落墟来此,并无任何恶意。”略有些嘶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虚弱。
我接过粥,微叹了口气,抿唇想了想,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懒散。
对了!我本就是个清冷懒散的神仙。那些个劳什子的事,与我何干?惹了这外来人,原本只是打算图个新鲜,谁知如今倒像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挖了个大坑。
唉!明月不知情,秋风寄洒脱!做神啊!还是洒脱些好!
如此一想,心下便放松了几分。我收了些脾气,一边喝着粥,一边用念力往那粥罐子里,舀了满满一碗,漂浮着送到落墟的手边,“你也喝一碗罢。”
落墟双手接过漂浮在空中的一碗盛得满满当当的粥,执着碗边的两个大拇指,已被沾了个完全。
我心中煞是满意!瞧着站在我对面默默喝粥的落墟,坦然道:“罢了!本上神懒得很,你这些事儿还是自个儿去和嬅弋王母说吧!若是无甚恶意,那是最好不过。不过嬅弋王母可不见得信你。咱们这东胜神洲虽说是由持国天王守卫,但持国天王住在须弥山的四天王天,甚少到咱们这儿来。东胜神洲之事皆由我天珠星各司神仙辖管,又由嬅弋王母统管。你若是能过了她那一关,我这儿便也不至于将你如何。”
落墟听了,默默点头。
俩人喝粥,一时无话。
——
过了早,我便携了落墟一道往嬅弋王母议政之所——常勤殿来了。
嬅弋王母这万万年来一直待我和善。虽我来此之初,这天珠星上对我颇有非议,但嬅弋王母倒是力排众议,在我刚来天珠之时给了我一个司骑的小官做。
说是司骑小官,其实也与当年齐天大圣的弼马温无异。不过是给众神仙的坐骑定时喂些吃食,简单得紧。
但是事情倒也蹊跷。这些吃食喂的是坐骑不错,但是坐骑一点儿灵力未涨,却是我自个儿,灵力突飞猛进,猛到了一种令仙发指的地步。
时间长了。我这灵力法术如此这般进步神速之消息,便传遍了天珠星。于是也不知为何,我这弼马温般无用的小小司骑之职,竟惹得众仙家竞相争夺之。
后来嬅弋王母无法,便将我从司骑之职上撤了下来,特地为了我量身定做了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虚职,司戏仙子。
只因着嬅弋王母认定,众神众仙们太过闲适,令我下届也罢,出天也罢,总之四处寻着话本子来,招募着爱唱戏的神仙,隔三差五的在那渠啸天宫唱折子戏。
可谁曾想,挤破头,得了我那司骑之职的芜露仙子,竟百万年也未得丝毫灵力提升,以至于到了这万万年后的现如今,也才刚刚升了个司花司草之职,却也是不甚紧要。
而我这个日日看话本子、唱情诗的司戏仙子,却灵力法力依旧势如破竹,蹭蹭上涨。
这才让众神众仙明白过来。原不是位置风水之故,而是仙之天赋各有不同。
渐渐的,我连司戏也做不下去了。
只因我灵力法力涨得太快,在法术符文的控制上竟有些跟不上。再加之我生来性格有些迷糊。便经常在戏台子上因控制不住灵力而伤仙伤己、毁屋拆台。
嬅弋王母没了办法。只得免去了我的一切司职。在我升了上神之后,赐了这陶曦宫。令我在陶曦宫中好生研究灵力掌控之术,无事不得四处惹祸。
唉!如今我已几万年未出陶曦宫。这一出去,便又惹上了麻烦!
这个麻烦如今便站在我身边。
——
嬅弋王母一身玄衣,从常勤殿阶梯上走下来。
大而亮的眼睛盯着落墟,眼神复杂。
“冰珠儿,是你将他神魂引出?”嬅弋王母沉重的语气问,又担忧的转头看我,“你可瞧出些许不妥?”
我看了落墟一眼,垂首答,“正是冰珠。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嬅弋王母深深看了我一眼。
沉声道:“冰珠儿,我叫你修习法力灵力控制之术。这就是你习得的?你这万万年,是都唱戏去了吗!”
我全身一震,猛的抬头,诧异又满腹疑惑。
“落墟昨夜受了些伤,又耗尽了灵力。”我低头解释。
嬅弋王母摆摆头。
“你看他脑中。”
嬅弋王母拉着我的手,指着落墟之眉心。
他的眉心,随着嬅弋王母一指,瞬间亮了起来。那一团赤金色的神魂绒绒团团显现在眼前,却又有那么微不可察的一瞬,好似有一丝绒团脱将出来。
“这是?”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转过头瞧着嬅弋王母,等她解释。
“唉!也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她微微叹了口气,“冰珠儿,你将他神魂提离时无错,但神魂入体时却错了。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神魂,而是一抹裂魂。你用了过强的法力。”
“现如今,他每时每刻都在无知无觉的散魂,恐怕一年之后就会神魂四散,再也无力回天!”嬅弋王母无奈的摇摇头。一年之后!
我的脑子突然出现了一些轰鸣声,又似乎有许多电光在烧灼。
在我天珠星,一年并不长。因着此处,时间乃属混沌,时而慢,时而快,时而捉摸不着,时而又明晃晃的悬在你跟前。
一年光阴也许只是我驯化坐骑时打个盹的时间。也许只是我寻个话本子打个来回的时程。也许只是我打个坐,一个睁眼闭眼的须臾。
我撇着嘴,瞥了落墟一眼,像个凡间打碎了杯子的孩童。
是我害了他!
他却抿着唇,瞟了我一眼,一言不发。
倒是镇定得很。
“王母,您一定有办法的吧?若真的是我铸成大错,即便只有一丝机会,我也定然是要救他的!”我满面愁容朝嬅弋王母道。
嬅弋王母看看我,又看看落墟。
半晌,她才不紧不慢的拉着我的手,缓声道:
“冰珠儿。本座不想瞒你。确有一法。不过……”嬅弋王母眉眼迟疑。
“不过怎么?”我轻轻摇了摇嬅弋王母的手。
“不过此法本座暂且只告诉落墟。他想不想活,他自己决定!”
嬅弋王母冷着脸,说得斩钉截铁。
“王母!~”我使出了万万年不用的撒娇卖萌术法,扯着嬅弋王母的袖中一摆一摆,腻声道:
“此世上哪还有人不想活的?您这不是在说笑吗?再说了,此事本就是冰珠儿的错处。若不是冰珠儿骄傲自满、仗着自己有几分灵力,强行引魂。便再如何,落墟最不济也只是依旧沉睡而已,也断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啊!若是冰珠儿不能救他,便是等同于杀了他呀!”
嬅弋王母看了我一眼,语气沉沉,道:“你也知道你自个儿骄傲自满?”
她垂下眼眸,默了一会,才说:
“好了。此事待本座与落墟叙一叙再定如何?冰珠儿无需急于一时。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冰珠儿便顺其自然,且看天命。如何?”
我心中慨然。原来嬅弋王母什么都知晓了。竟连我想叫落墟做坐骑都知道。还说什么是我的不是我的。即便是个坐骑,我也不能无端端害其性命啊!
嬅弋王母执起我的手,轻轻抚了抚,换了一副笑颜,缓缓道:
“冰珠儿可知清月上神已自帝释三十三天学法而归?清月上神听说你这万年来与修风上仙走得极近,已提了修风上仙去了他的银九天问话。”
清月?
我一愣。嬅弋王母为何此时避而不谈落墟之事了?清月又为何此时回来?
我心中突然有一丝不安。似乎近些日子,许多事都堆在了一起,让我理不清头绪,分辨不明。
“王母。清月回来我自当要与他叙旧的。不过此刻救落墟才是更为紧要之事啊!”我疑惑的睁了睁眼睛。
嬅弋王母微微一笑,慈祥的看着我,“冰珠儿,清月上神倾心于你之事,满天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修风上仙被他提去,你且想着可有何好事?也不知修风上仙,还会不会还有骨头剩……”
嬅弋王母说着,便暼了落墟一眼。
我便也跟着看过去,却瞧见落墟面上虽仍是惨白一片,可胸腔起伏甚是明显,气息似乎有些不稳。
“落墟你可还好?”
我上前去扶着他,观察着他的眉心,深怕又有一些魂散跑了出去。
“冰珠儿,”嬅弋王母拉开我扶着落墟的手,笑看着我,轻声道:“如今你先去救修风上仙才是要紧,落墟的事,本座会同他商议。等定下来了再告诉你。还有些时日,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再者,你去瞧瞧清月上神的道法精进得如何了?说不定,他还能祝你掌控灵力,到时候救落墟,兴许还需你稳定的灵力也未可知啊!”
嬅弋王母说罢朝我笑了笑,轻轻拍拍我的手,“冰珠儿看如此可好啊?”
我轻轻吐了口气,偏过头暼了一眼落墟。
看样子嬅弋王母今日是摆明了要将我支开了。
索性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便也只好从善如流,顺水推舟了。
我朝嬅弋王母做了一礼,便闪身离开了常勤殿,上了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