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归羽尚未成年就失了双亲,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的拖累,他能在亲长冷眼旁观、恶仆欺凌幼主、家计窘迫的环境里拉扯大弟弟妹妹们,还能让原本备受忽视的孟氏四房渐渐翻身,自非等闲之辈。
此刻见房中忽现不速之客,尽管瞳孔也是骤然收缩,却立刻挥手止住孟砚即将出口的惊呼,瞬间换上一副笑脸,起身相迎:“贵客前来,不胜欣喜!盛贤弟怎么也不通知一下门上,好让我倒履相迎?”
“夤夜而来,已是打扰,又怎么还敢劳动崇信伯?”那人玄衫黑袍,在灯下望去,眉眼昳丽,面容如玉,状若谦谦君子,只一双眼眸凛冽若星,湛湛明亮,顾盼之间犹如出鞘名剑,锋芒迫人,却正是前番携盛惟乔前来崇信伯府拜访过的盛睡鹤。
他见孟归羽虽惊不乱,也是笑了笑,拱手一礼之后,到西窗下专门用来待客的几席上坐了,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道,“我此来,是有事相求,还望伯爷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孟归羽随之落座,了然问:“可是为了今日郑国公府的暗流汹涌?说起来我也正为此事忧心忡忡!只可惜,今日是我堂妹的生辰宴,邀请的宾客都是女孩儿,我并不在其中。舍妹归欢虽然有幸出席,回来却言席上风平浪静,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说话间孟砚已经怯生生的沏上茶水,孟归羽说到这里,端起面前的茶碗浅啜一口,放下之后,试探着道,“唯一令舍妹感到疑惑的,却是贵家三小姐、八小姐、孙小姐,以及静淑县主,似乎是提前离开的?未知贤弟此刻前来,可是?”
“今日发生的事情,伯爷过两日就会知道了。”盛睡鹤淡淡一笑,语气温和道,“我此来也没其他要求,就是想请伯爷陪我走一趟郑国公府,当然在去的路上,顺便给我好好介绍下国公府后宅的布局,尤其是娇语姨娘、向夫人还有令妹十四、十五的住处……那是伯爷的嫡亲伯父的府邸,伯爷又素与令伯父的妻妾相熟,想必此事对伯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必然不会拒绝?”
他这番话说的温文尔雅,不带丝毫杀气,但半夜三更独自找上门来,目的又是趁夜潜入郑国公府的后宅,孟归羽就算猜不到他全部的的计划,却也可以肯定,盛睡鹤对郑国公后宅妻妾儿女,绝对没抱什么好意。
“……虽然我不知道今日郑国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贵家女眷受到牵累,以至于贤弟此刻亲自前来,提出这样的要求。”孟归羽沉默片刻,摇头道,“但贤弟与我同为做兄长的,还请也体谅下我……我就算不念与郑国公府的骨肉之情,但,我那三个弟弟妹妹,却是我在先父先母灵前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的。”
他指了指门,叹道,“今夜我会当做从来没见过贤弟,还请贤弟就此离开吧!我也要劝贤弟一句:贤弟才华横溢,有状元之姿,可谓前途远大,何不忍一时之气,待到他日功成名就,再要做什么,岂不便利?”
盛睡鹤看都没看门一眼,而是打量片刻孟归羽,玩味的笑了:“伯爷,你我之前只一面之缘,所以也难怪,你并不了解我。”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随手抽出两张放到案上,推到孟归羽面前,将剩下的收回袖中,端起茶碗浅呷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不过没关系,今夜刚刚才开始,贵府距离郑国公府,也不是很远。我可以等伯爷想清楚!”
“这不是钱的问题……”孟归羽闻言,还在继续拒绝,但看清楚银票上的数目后,却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额头瞬间冷汗淋漓!
这次他沉默了好一会,以至于外衫的衣襟都被汗水濡湿出分明的印子了,才露出痛下决心的表情,缓缓开口,“我可以安排你进去,但你必须保证,不拖崇信伯府下水!”
“当然。”盛睡鹤放下茶碗,气定神闲,微笑道,“毕竟我还指望伯爷帮忙善后,又怎么会置伯爷于险地?”
孟归羽闻言,心思稍定,继续道:“而且我需要知道,盛三小姐她们,今日在郑国公府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此善后的时候,才能尽可能的抹除痕迹,不留后患!”
这话说完之后,他忙又补充,“我保证不会外传只字片语!”
“她们遇见了孟十四小姐被人非礼,虽然成功救人,但我侄女儿救人的过程里不得不下了杀手,以至于我家乖囡囡……就是我那嫡妹被吓坏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盛睡鹤来说,没什么需要遮掩的,闻言平静道,“晌午后回到宅子里,在书房里哭了好一会,虽然我好说歹说,哄了她喝了安神汤……傍晚的时候,伺候她的丫鬟来告诉我,道是她发起了热,虽然不是很凶险……”
他凝视着孟归羽,露出一个不带丝毫人气的笑,“但郑国公府的事情同我家有什么关系?平白无故叫我家女孩儿吃了这么大的亏,我这做兄长的,哪能不为她们讨些公道,是吧?”
“…………………………”孟归羽盯着不远处的地砖看了好一会,才忍住吐血的冲动。
话说看这人一反日前登门道谢时的温文尔雅、半夜三更跑过来要挟他去郑国公府图谋不轨,他还以为盛家那三个女孩儿今儿个吃了天大的亏,甚至可能连清白都受到玷污了,是以盛睡鹤这做哥哥的,才会忍无可忍的不顾春闱近在眉睫,行此险峻之举。
合着只是受到了惊吓?
而且还就一个盛三小姐受到惊吓?
要是这盛三小姐被吓出个好歹,疯了傻了痴了,或者说这会子发烧被笃定九死一生未必能熬过去之类,盛睡鹤反应如此激烈,孟归羽还能理解。
可他都亲口说了,不是很凶险,可见养上两日就能好的!
虽然说好好的妹妹出门赴宴,摊上这样的事情,作为家里人,尤其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肯定又心疼又生气,但至于气成这样吗?!
孟归羽自认对两个妹妹,无论是已经出阁的孟家十小姐孟归欣,还是仍旧待字闺中的孟家十一小姐孟归欢,都算宠疼了,但这会跟盛睡鹤一比,他顿时感到自己对妹妹们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难道是自家这一房受父母双亡拖累,自己这个长兄苛刻了妹妹们而不自知,还自以为对她们不错?
难道我一直以来做好哥哥的姿势不对???
孟归羽迷惘的想:但是孟家大房、二房、三房那些对哥哥的对妹妹,哪怕是胞妹……好像也没到盛睡鹤对盛惟乔这样上心的地步吧?
“没想到大伯母的怀疑居然是对的!”这会他止住胡思乱想后,就叹息,暗道,“之前我们都看走了眼,以为他只是个南风郡势家流落在外的庶出子,靠着天赋会得读书才得到盛家老太爷的重视,甚至连他的武功,都以为只是富家子为强身健体随便学的几手,不值一提!”
说起来孟归羽当初之所以会在孟太后跟向夫人面前为盛家开脱,从大局出发、为四房谋取好处,这两个原因都有,但他本身对盛家的怀疑,其实也没强烈到笃定碧水郡之事就是盛家做的。
否则他当初绝对不会亲自上阵否认盛家的嫌疑,毕竟碧水郡之事中,孟氏四房什么事都没有,惨遭俘虏的孟伯亨,却是向夫人的亲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
向夫人也不是那种深明大义的人,孟归羽对这大伯母的脾气并不陌生,怎么能不担心,日后孟氏赢了,重查碧水郡之事的真相,向夫人连带自己也恨上?哪怕他因为种种原因,不希望向夫人活太长,可孟伯亨的胞妹孟碧筠,那可是未来的继后,甚至下一位孟太后……孟归羽就算要为整个孟氏考虑,不赞成向夫人现在就对盛家赶尽杀绝,怎么也要找其他人去反对,好在事后有理由逃避向夫人与孟碧筠的怒火啊!
现在好了,他已经在孟太后跟向夫人跟前,给盛家打了包票,这会儿如果盛家是真凶的消息曝露出来,孟归羽就算不被当成盛家的同盟,至少向夫人那脾气,是绝对不会饶了他的。
不仅仅他,整个孟氏四房,包括嫁出去的孟归欣,向夫人都未必肯放过!
想到这里,孟归羽不禁暗自苦笑:难怪这盛睡鹤敢独自潜入崇信伯府找他帮忙,这是吃定了孟氏四房实力孱弱,非但守卫无能,让他来去自如,势力上更是因为依附郑国公府的缘故,时时刻刻需要考虑国公府中人的想法与心情。
所以,尽管这会孟归羽从盛睡鹤这肆无忌惮睚眦必报的性情里推测出碧水郡之事八成也是他干的,之所以钦差怎么都查不出来,无非就是桓夜合有过与自己一样的遭遇,为这人所胁迫……如此说来,也难怪今日白昼的时候,郑国公府的生辰宴上,桓夜合会邀请盛惟乔三人离席了,不是因为这位县主跟盛惟乔三人有什么交情,而是碍着盛睡鹤,不得不照顾他的妹妹跟侄女!
只是孟归羽尽管想通了此节,却是半点揭露跟举报的想法都没有,庆幸盛睡鹤当初在碧水郡的报复没有波及到孟归欢之余,反而下意识的盘算起来该怎么把这事儿中所有可能指向盛家的线索抹除掉,将真凶这口锅牢牢的扣在茹茹头上?
“照贤弟所言,今日郑国公府内的妻妾之争,约莫是我那大伯母赢了?”孟归羽定了定神,缓缓道,“既然如此,娇语姨娘母子的下场也就在近日了。贤弟又何必如此心急?”
他已经不慎被盛睡鹤拖下水了,这会儿对于帮助盛睡鹤潜入郑国公府,越发的抗拒。
毕竟单单是在太后跟向夫人面前为盛家开脱,还可以解释。
但如果帮助盛睡鹤半夜进入郑国公府的后宅之内,盛睡鹤又利用这个机会做了对郑国公府不利的举动的话,孟归羽就真的要被抓住把柄,步上桓夜合的后尘,以后都得跟盛睡鹤成为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而盛睡鹤大半夜的跑过来要挟他,难道只是为了去郑国公府后宅开开眼界不成?十成十是不安好心!
孟归羽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尽力争取一线生机的。
不想盛睡鹤听了这话,没有发怒,也没有继续胁迫,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才微笑道:“崇信伯,我没来长安之前,就听说过你平步青云的事情,所以今晚过来之前,我以为你会非常高兴的为我提供方便的。方才的推辞,也只是为了试探我的能力与决心……现在看来,我却是高估了你的魄力啊!”
孟归羽闻言微微皱眉,他察觉到盛睡鹤说的这番话,含了一份分明的藐视。
因为成长的经历绝对算不上一帆风顺,孟归羽哪怕是封了伯的现在,也不得不向大房妻妾卖乖讨好,所以对于受辱,他也真的是习惯了。
本来这么几句话,他还不至于动怒。
但也许因为两人都是兄长,也因为两人年岁差距不大,尤其年长的还是孟归羽,此刻心中忽然就涌上一团怒火!
不过他毕竟是压抑已久的人了,这点愤怒,还不至于流露出来,只淡淡道:“愿闻其详!”
未想盛睡鹤轻描淡写的一句,将他说的呆愣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