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睡鹤其实也早就被赵栎缠的不耐烦了,他的丹青之技传自桓观澜。桓观澜作为海内闻名的大儒,学问上的造诣固然为天下所公认,触类旁通的技艺,琴棋书画,也都有所得。
虽然桓观澜在丹青上的水准,远远比不上他的学问,而作为他传人的盛睡鹤,对此道既非主攻,因为年纪的缘故沉淀有限,就更逊色一筹了。
但赵栎本身也很年轻,他出身的赵家尽管属于正宗的书香门第,可无论祖上还是现在,都没出过此道行家。赵家出于对他回心转意还有一线渺茫希望的缘故,也没同意他正式拜师,所以迄今都是自学。
相比之下,自然对受到桓观澜各种倾囊相授的盛睡鹤十分钦佩。
只不过盛睡鹤的主要心思是放在了仕途上的,丹青不过是消遣,之前跟他谈这个,无非是这两年演惯了盛家大公子,习惯性的八面玲珑了一把。
也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打算这么快跟高密王府相认,然而赵遒既为今科主考,他跟赵家人之间是免不了要打交道的,想着笼络下赵栎,没准往后可以用上。左右只是一番投其所好的谈话,用不上自己也不吃亏。
而现在他马上就要恢复身份了,这赵栎因为一门心思扑在丹青上,无心科举,在赵府虽然不至于说受到冷落跟打压,但正事上头也是说不上话的,盛睡鹤自然懒得在他身上花功夫了。
此刻见盛惟妩过来,心说这小姑娘今晚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遂伸手摸了摸盛惟妩的脑袋,笑眯眯道:“不是你们抢先走在前面要自己玩的么?”
继而转向赵栎,歉然道,“贤弟,我之前答应了她们,今晚要好好陪她们猜灯谜的……”
赵栎十分恋恋不舍,但他毕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倒不至于做胡搅蛮缠的事情,尤其这会儿满怀警惕看着他、一副生怕他不肯放人的还是个才十岁的小姑娘。
见状讪讪道:“是我打扰恒殊兄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决定各找各妹……这时候赵桃媗跟盛惟乔各自都被灯谜难住,站的距离恰好有点远,赵栎到她身边,还没说话,赵桃媗察觉到,先已挑眉,惊讶道:“五哥,你怎么过来了?”
“那边盛三小姐猜不出来谜语,盛八小姐亲自将恒殊兄拉过去帮忙了。”赵栎有点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只好过来找你了……你好像也被难住了?要我帮忙吗?”
“我都猜不出来,五哥你就更不行了!”因为这会儿盛家人不在跟前,赵桃媗毫不客气的说道,“你除了摆弄你那些丹砂、青蠖外,会什么呀你?”
赵栎摸了摸鼻子,也不尴尬,笑道:“那怎么办?要不我悄悄儿去后门,找这边管事商议下,给你要几个答案来,好歹凑够上二楼的数目?”
“我就是冲着猜谜才进来的,谁稀罕这不夜阁的悬赏呢?”赵桃媗白他一眼,哼道,“直接索来答案,那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了,这里是舞阳长公主的地盘,长公主殿下虽然肯定会给姑父面子,可为这么点小事儿,就要让姑父欠下长公主殿下的人情,这是唯恐回去不挨家法吗?!”
赵栎闻言,正要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声!
兄妹俩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银朱底暗绣宝相花纹锦袍、肩头披一件通体无暇的白狐裘的男子,手捧铜鎏金“渔樵耕读图”錾花手炉,头顶赤金如意云纹束发冠,横插着錾花嵌红宝石圆簪,施施然漫步于众多灯谜之间。
这男子虽然生的面若傅粉,唇若涂脂,装束也华贵非凡,但不夜阁开在长安天街上,无论是出入宾客,还是阁中之人,都是见惯权贵了的。
如今之所以会引人注目,却是因为此人瞧着眼生,分明是进来不久,身后一名青衣小厮手中,却已拿了一大把竹筹,粗略一估,估计已经有二十几支了!
固然一楼的灯谜掺杂了不少简单的在里面,以全客人脸面,但这不夜阁的灯谜,是不时更换的,以防有人舞弊,利用同一盏灯谜,反复索取竹筹。阁中小厮眼力非凡,已经取了十几支竹筹在手的人,轮到的往往就是比较有难度的灯谜了。
到了二十几支竹筹的时候,为了筛选上二楼的人,上来的都是可称刁难的题目了。
这人短短片刻就斩获众多,瞧着也不是什么低调的人,顿时就吸引了原本在猜谜的众人的注意。
当然有注意也有怀疑,当下就有急性子的人脱口道:“这人该不会同这不夜阁的东主有交情罢?”
“这样简单的灯谜也需要动用交情?”不夜阁的小厮还不及为自家辩解,那银朱锦袍的男子闻言,轻挑剑眉,扭头朝发问之人睨了一眼,就是冷笑,“莫非这位兄台自己鲁钝,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兄台一样不堪造就?!”
这话说的着实不客气,那发问之人就是大怒,只是正要发作,忽听一人平平静静道:“高公子贵为武安侯嫡亲外孙,与当今太后娘娘乃血脉之亲,父家亦是江南大族,素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称,不过萍水相逢之人的一句无心之语,莫非就要不依不饶的计较吗?”
那发问之人听得“武安侯”、“太后娘娘”、“江南第一才子”这些话,顿时吃了一惊,知道这位不但是真正的权贵子弟,且也是有真才实学的:江南自来人杰地灵,能在江南称第一才子,就算家世有加成,本身文才若是不足,所谓文人相轻,怎么可能占得了这样的名号?
当下暗擦了把冷汗,默默退后之余,目光也落在方才出言提醒他的人身上,颇为感激。
这时候整个不夜阁一楼的人其实也都在看那人,年纪不算大,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修眉长目,山根高挺,略厚的唇显出几分敦厚,眉宇之间很是沉静,穿戴也很朴素,一件很寻常的狐裘下,露着石青衣角,无纹无饰,若非通身书卷气息浓郁,方才又出言点出孟氏外亲的身份,望去就跟个寻常落拓士子似的。
那人迎着众多视线,很平静的点了下头,淡淡道:“在下蜀中黄无咎,方才打扰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蜀中黄无咎?”因为今年有春闱,且近在眉睫了,有人念叨了几遍,就是眼睛一亮,道,“可是蜀中神童当面?”
赵桃媗目光闪闪发亮,抓着赵栎的手臂,一迭声的悄问:“他就是黄无咎?字子越的那个蜀中神童?瞧着果然跟传言中一样沉默寡言!不过,长的好像不像黄侍郎?前几年祖母做寿,黄侍郎登门道贺,我跟着二姐姐见过一次,跟他眉眼一点都不像啊?”
“你斯文点儿!”赵栎头疼的提醒,“大庭广众的,若失了咱们赵府的脸面,仔细回去之后祖母捶你……他确实不像黄侍郎,估计肖母?这人之前一直在蜀中,是祖父祖母抚养大的,好像去年年中才来长安吧?我以前也没见过他,不过反正黄侍郎是姑父的人,据说这人才来长安的时候,是去姑父府上拜访过的,姑父对他十分器重,曾说他有状元之才呢!”
说到这里沉吟了下,压低了嗓子道,“这人还没成亲,你要是对他有兴趣,回头我替你去祖母跟前说,你自己可悠着点儿别太殷勤!免得回头祖母知道了生气,不定反而不帮你了!”
“什么呀!我就是早就听说过他的文名,没想到今儿个碰见了,有些好奇罢了!”赵桃媗闻言,不禁嗔怪的推了他一把,“你自己的婚事都还没解决呢,替我操什么心?我可是打算在祖母膝下再赖个几年的!”
他们兄妹咬耳朵的时间,那边黄无咎也被高承烜找上了麻烦:这高承烜字绍阳,正是片刻前孟归羽等人议论的江南第一才子,也是孟氏二房之主武安侯孟倍的嫡亲外孙,他这样的身世,高家还是江南大族,自然是金尊玉贵的养大的。
而高承烜也没辜负一干长辈的宠爱,他天资聪慧,读书有成,今年才十九岁,比盛睡鹤尚且小了一岁,已经可以参加春闱且有望魁首了,自然是备受追捧与奉承。
未想自从来了长安之后,在高密王与孟氏的勾心斗角中,他跟黄无咎从前的功课被统统翻了出来做对比,都说他文才不如黄无咎,就是他自己,亲自读了黄无咎的时文后,也自叹弗如。
不过高承烜心中并不服气,毕竟黄无咎今年二十有三,比他大了足足四岁。
若他跟这人同龄,多了四年时间沉淀锤炼,高承烜自认绝对不会弱于黄无咎。
这会见黄无咎出语点破自己身份,嗤笑了声,语气轻佻道:“黄子越,你跟本公子是前后脚进来的,这会儿本公子马上就可以去二楼了,你手里却连一支竹筹都没有,本公子还道你自知技不如人,今儿个是不打算上楼了?未想却是为了觑机踩着本公子做好人?”
就打量了眼方才那出口质问的人,“这人八成是你找过来,故意那么问,以激怒本公子,好让你扮仁善的吧?假仁假义这一套,你们黄家两代人都玩不腻了是不是?”
黄无咎语气平淡:“我与这位公子并不认识,不过是看不惯你没有半点容人之量罢了!”
“看不惯本公子?”高承烜眯起眼,忽然似笑非笑道,“那你看得惯那南蛮子盛睡鹤么?你号称蜀中神童,本公子好歹也有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你我一较高下,尚有个说法!那姓盛的是个什么东西,居然痴心妄想将你我都压下去……黄子越,却不知道等会你见着了他,可有这胆量看不惯呢?”
正津津有味的看热闹的盛惟乔:“…………???”
她下意识的看向盛睡鹤,却见盛睡鹤头都没抬一下,更遑论是关注这江南第一才子跟蜀中神童了,竟是若无其事的低声跟阁中小厮说着答案,将又一支竹筹收入袖中。
“也是,这两位声名在外,瞧着也是各有靠山,我们现在却是不宜与之正面冲突了。”盛惟乔见状微怔,但很快想到,“毕竟他的身世若在金榜出来前曝露,今科肯定是考了也要作废的。其实就是考完之后,只怕也要有的争论……唉,这都是什么事?出来看个灯,陪八妹妹猜个谜语,居然就碰见了孟氏跟高密王原本支持的士子么?”
就低头思索,想着等会还是哄盛惟妩早点离开吧,免得留下来不慎露了身份,少不得要有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