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下的黄铜圆座树形连枝灯本是点着的,不过只点了数个灯盘。这会儿因为盛睡鹤跟黄无咎要用到书案,有彩衣侍女轻移莲步,引燃所有灯盘,使得原就照的案头一片堂皇的灯火,越发明亮,直如白昼。
两人各踞一案,遥遥相对。
因为厅中烧着熊熊兽炭,温暖如春,此刻均解了裘衣,都是年轻又容貌堂皇的男子,此刻望去,黄无咎青衣寥落,沉稳大气盛睡鹤玄衫桀骜,昳丽俊挺,只一个执笔悬腕的动作,已是赏心悦目,足可入画。
元流光跟孟家彦彼此牵制,这会都关注着胜负没说什么,其他人忌惮着他们,有想法也不怎么敢表露。
只有郦圣绪没什么忌讳,笑着说出来:“这两位解元端的是一表人才!依我看,他们争什么状元?这样的好相貌,合该做探花才是!”
“少年人难免有意气。”元流光淡淡笑了笑,说道,“不过要说相貌好,子越虽然生的相貌堂堂,一脸正气,论到韶润秀美,却是不如那盛士子的。所以这探花我看还是那盛士子更合适啊!”
“元侯爷刚刚还说春闱是国家抡才大典,非同小可!”孟家彦立刻道,“郦表弟随便开个玩笑,你居然也当真?你当这是勾栏里选花魁,首看容貌么?就是选花魁,也是要看才艺的。空有姿容而无才学,可没资格做行首!”
元流光不动声色道:“俊玉你倒是对这盛士子比对你那嫡亲表弟还好,只不过这人仿佛还没正式拜访过你们孟氏吧?现在就亲自站出来给他撑腰,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
孟家彦淡淡道:“我们表兄弟的关系用不着元侯爷操心,倒是听说庆芳郡主近来跑娘家跑的特别勤快,元侯爷若是觉得闲着没事做,还是多关心关心郡主,免得后院起火吧!至于这盛恒殊……我只不过看不惯你打压年少有才的士子,素以仗义出言罢了!什么撑腰不撑腰,难道你向着黄子越说话,乃是因为故意给他撑腰吗?如此我看这黄子越今科不要下场也罢,毕竟今科的主考官,可是庆芳郡主的嫡亲舅舅,也是你的舅舅,他哪能不避嫌?”
“要说避嫌,令表弟高绍阳也难逃干系!”元流光微笑,“令姑孟五小姐,论起来是可以喊本侯岳母一声表嫂的,如此与赵家小舅舅也算是转着弯的亲戚了,其子要参加春闱,如何能不避着赵小舅舅?”
孟家彦嘲讽道:“坊间说一表三千里,元侯爷倒是牢记在心!只不过元侯爷似乎忘记了,你现在所任的大理寺卿,还是令岳父高密王力荐的结果。照你这话,你岂非应该立刻解官释冕,归还初服,以作榜样?”
“俊玉这年纪,连进士都不是,就执掌御史台,何尝不是令祖令伯祖的功劳?”元流光呷了口酒水,慢条斯理道,“若孟氏子弟都愿意挂绶返乡,本侯别说辞官了,就是连这爵位一块辞了,又有何不可?却不知道俊玉可舍得这长安富贵地、京都繁华乡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天街尽头,皇城城门下的位置,恰好冲起数团焰火,飙升至高空方才爆开,于小雪霏霏的夜幕中,绽开绚丽雍容的牡丹花,将阁上照的一片绚烂缤纷。
就在这片绚烂缤纷里,黄无咎与盛睡鹤先后停笔,移步让出墨痕未干的诗作。
见状,原本都在观赏焰火的众人,注意力重新转回阁中,郦圣绪命人将两幅诗取到面前,与元流光、孟家彦同时朝白宣上望去,却见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绝句。
黄无咎是一首七绝:“繁灯缀夜灿灿妆,
玉屑泛城粼粼光。
谁教叆叇落绛河,
飞去紫台入苍茫注1。”
这首七绝大概的意思是繁灯点缀着夜色,犹如灿烂辉煌的妆容,将满城飞舞的雪花映照,好似泛着粼粼的波光,这一幕仿佛浓云迷离、导致天上的银河误落凡尘,一路流淌过皇宫,没入那不可见的苍茫。
郦圣绪高声将整首七绝念罢,底下就有高密王这边的人应声赞道:“此乃佳句!写尽此时此地此景!”
这话虽然是故意吹捧黄无咎,但其实也不全是虚言:不夜阁地处天街,从三楼扶栏眺望,满城灯火,尽入眼帘,浩浩荡荡一如银河倒卷,而这无数灯光照亮的夜幕下,纷纷扬扬的飞雪折射出点点银亮,恍惚就是河面上荡开了的细碎的粼光。
而长安灯市,以皇城之前的天街最盛。
如此这条偶落人间的绛河,看起来自然就是一路滔滔往皇城之内而去,最终消失于皇城之后……平心而论,这首七绝虽然不能说足以流传后世,但也中规中矩了。
毕竟从郦圣绪提出,元流光抽出“七阳”韵,到诗成,统共也才那么点时间,寻常人只怕还在搜肠刮肚呢。
黄无咎能够书完一首七绝,还写的十分应景,的确不负蜀郡解元之名。
不过高密王一派的人固然抓住这点大加赞赏,孟家彦等人却个个态度冷淡,只说:“先不忙叫好,还得看过盛恒殊的。”
这时候郦圣绪也将黄无咎的诗作搁到一旁,拿起底下一张白宣,才扫了一眼,就轻轻“噫”了一声,说道:“这字真不错。”
他作为此地东主,生母舞阳长公主又是力求游走各方而不选择任何一方,按理是不会轻易在目前这样的局面里表态,更不会出现厚此薄彼的做法的。
然方才没有夸奖黄无咎的书法,这会却称赞了盛睡鹤,元流光固然一皱眉,孟家彦却露出欣然之色,专门探头过来看了眼,就拊掌道:“遒媚劲健、铁画银钩。无怪表弟你这样的眼光,也会出言称赞,果然好字!”
又跟元流光说,“元侯爷,算算年纪,盛恒殊比之黄子越年纪还要小上几岁的吧?论到这字,黄子越可真是徒长了这些年啊!”
元流光既然要隐瞒他与盛睡鹤的渊源,自然要把这针对的戏份做足,此刻就沉下脸来,嘿然说道:“此刻是在比文才,又不是书法上较量高下……何况书法只是小道,端正得体也就是了,春闱取的可是文章!”
郦圣绪没理会他们这番争执,朗声将盛睡鹤所作之诗读了出来:“夜深灯未央,
琼粉翻霓裳。
万里鱼龙舞,
一点魁花香注1。”
读完之后不待任何人点评,先自叹道,“我之前说作诗就好,律诗绝句都可以!结果看到黄子越弄了首七绝出来,已经有点后悔了。谁知道这盛恒殊还要过分,直接拿了个字数最少的五绝敷衍!你们好歹都是解元,才学肯定是有的,又何必藏着掖着不肯展露,矜持至此?”
“虽然只是一首五绝,却志存高远,也不能说敷衍。”孟家彦慢条斯理道,“万里鱼龙舞,一点魁花香,看似说今晚,实则暗指春闱,天下士子莫不希望鱼跃龙门,然而魁首终究只有一个啊!”
魁花是梅花的别称,盖因梅花位居二十四番花信之首,这个别称在诗词中其实很罕见。
前人吟咏元宵的诗词,也有提到梅花,如“千点寒梅晓角中,一番春信画楼东注2”、“梅腮翻白后,柳眼弄青时注3”、“东风著意催梅柳注4”、“梅梢一寸残红炬,喜尚堪、移照樱桃注5”、“便做元宵好景夸,谁解倚梅花注6”、“冻雪才消腊梅谢注7”,都是直言花名的。
就算跟元宵无关的诗词,提到梅花也鲜少使用“魁花”之名,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注8”、“芳心恐负,正酒醒天寒时候。唤鸦鬟招鹤归来,请与冰魂守注9”、“凭仗幽人收艾蒳,国香和雨入青苔注10”、““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注11”、“雪里冰枝破冷金,前村篱落暗香侵注12”、“江南烟色正愁绝,一枝唤醒罗浮魂注13”。
盛睡鹤写“万里鱼龙舞,一点魁花香”,而不是“万里鱼龙舞,一点梅花香”,说好听点,是孟家彦讲的志存高远,但配合他方才被元流光质疑才学这点来看,就很明显有挑衅、反抗的意思了:你认为我才华不及蜀郡解元黄无咎,没有同他相提并论的资格,但我所图可不是跟一个区区科考大郡的解元比,而是这万里河山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状元!
孟家彦之所以会帮盛睡鹤说话,可不是因为听说盛惟乔跟盛惟妩姐妹颇得孟太后喜爱,甚至有意撮合盛惟乔与孟归羽,更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爱才心切,不计较自己嫡亲表弟高承烜出的岔子与盛睡鹤脱不了关系,却是因为他今日来这不夜阁,乃是为了给高承烜撑腰的。
结果现在高承烜出了岔子,不能上来了,他既不愿也不甘心就这么铩羽而去。正好盛睡鹤受到了元流光的为难,孟家彦也就顺水推舟,将这士子推上去代表孟氏同高密王那边的黄无咎打擂台了。
至于说元流光提醒的盛睡鹤并没有明确表态投靠孟氏,孟家彦先给他好处会不会有去无回,孟家彦觉得这个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盛家的门楣,即使同已故的周大将军有那么点渊源,跟他们孟氏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也还罢了既然拿了他们的好处,还想就此脱身,哪有那么容易?!
如今察觉到盛睡鹤诗作中的桀骜自负,以及对元流光的犀利还击,孟家彦顿觉愉悦,本来只是想利用这士子的,此刻看盛睡鹤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亲切了几分,含笑道,“相比之下,黄子越所谓谁教叆叇落绛河,飞去紫台入苍茫,就过于虚无缥缈了,不够脚踏实地,凡尘气息太少,倒是大有放白鹿于青崖、访灵仙于幽深之意,未入世,先思退,可不是年轻士子该有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