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彦明确表了态,底下他带过来的人自然是心领神会,立刻接口道:“御史此言不差!其实前面两句夜深灯未央,琼粉翻霓裳,亦是一语双关!既是实写此刻夜深市中犹自灯火辉煌,将满城原本素白清冷的飞雪,映照成飘逸旖旎的霓裳的场景,也是暗喻十年寒窗,苦读不辍,以求登临琼楼,将白衣换作华裳。与后面的万里鱼龙舞,一点魁花香,正是一气呵成,恰如其分的写出了临考士子该有的气势与抱负!相比之下,黄子越固然也就比恒殊贤弟年长了那么几岁,却远远没有后者的锐意进取、堂皇坦诚了。”
国朝沿袭前代规矩,庶人的服饰制度、颜色都有规定,只能穿布衣,以及比较素净的几个颜色,鲜亮华美的服饰,是士大夫这个阶层的特权。所以跟前朝一样,以“布衣”、“白衣”指代庶人。
……不过因为本朝商贾兴盛,民间富庶,这条规矩其实执行的并不严厉,可以说是形同废除。而且盛睡鹤作为盛家大公子,还是解元,也不算是纯粹的庶人。
但一来这种说辞是习惯了的,二来现在是立场决定褒贬。
这人紧跟孟家彦,孟家彦要抬举盛睡鹤压倒黄无咎,他自然也是想方设法的堆砌赞誉之词,力证盛睡鹤各种才华横溢惊艳绝伦。至于说盛睡鹤写“琼粉翻霓裳”时,到底有没有这么多考虑……那个一点都不重要!
当然,孟家彦这边不遗余力的替盛睡鹤吹捧,想方设法的证明盛睡鹤才华更在黄无咎之上,元流光等人也不可能坐视黄无咎就此落败。
当下元流光就冷哼一声,说道:“之前郦表弟出题,乃是以元宵灯会为题,各作一诗!黄子越所作写尽今夜气象,这盛恒殊却暗藏牢骚,分明就是偏题了!如此这高下还用比么?自然是黄子越胜出!”
“元侯爷这话却是可笑!”孟家彦立刻道,“盛恒殊之诗何尝不是描绘了此夜景象?能够一语双关,这正是他才华所在。毕竟前人曾言,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盛恒殊此诗深得此道真味倒是黄子越,只写眼前,过于直白,犯分明之忌不说,也足见他的鼠目寸光!怎能比盛恒殊遥想万里的气魄宏大?!”
元流光嘿然道:“区区一句万里鱼龙舞,直白浅显小儿能解,又算什么气魄宏大?!”
“天子二字,小儿亦能解,小儿亦知敬,小儿亦知畏……照元侯爷这话,于是天子你也不放在眼里了吗?!”孟家彦眯起眼,似笑非笑。
“这盛恒殊不过一介士子,即使侥幸过了春闱,金榜题名,亦是宦场后进!”元流光怫然作色,“他所作的一句诗,何德何能与天子比?!俊玉,你太放肆了!莫非仗着太后娘娘宠爱,就可以胡作非为,妄议人主了吗?!”
孟家彦不为所动:“元侯爷不必强词夺理信口栽赃!我几时将天子与盛恒殊的诗作相提并论了?不过是看你一味偏袒黄子越,反诘你一句罢了!你错非心虚,何必如此胡搅蛮缠,而不是就事论事,凭着良心评判这两首诗孰高孰低?!”
“本侯胡搅蛮缠?!”元流光怒极反笑,抚了把短髯,嘿然道,“这盛恒殊分明才华不及子越,勉强凑了二十个字出来,从用词到用典,莫不是粗浅明白,使人一目了然!要说诗文之词的忌讳,他才是从头到脚犯了个遍!而俊玉你非但睁着眼睛说瞎话,跟同党串通一气给他这首比打油诗也好不了多少的诗作强加解释,这会儿居然还有脸振振有词的说子越不如他?!”
“若你当真对这盛睡鹤的诗作如此信任,何不趁如今灯市正酣、人群未散的机会,令人去不夜阁门口敲锣聚众,高悬二人诗作,请过往之人评判高下?”
孟家彦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元侯爷,如果当真要这么做,你才输的心服口服,本官乐见其成……说句不好听的话,若就这么直接将两份诗作悬挂出去,结果不必看就知道了:冲着盛恒殊的这手字,除非你私下派人去贿赂过往行人,否则赢的怎么也是盛恒殊!”
元流光目光一厉,寒声道:“这是比诗作,不是比书法!何况春闱之中卷子都需要誊抄之后才会送与座师批阅……书法再好,届时更有何用?!”
孟家彦正要说话,忽听郦圣绪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脸色有点古怪道:“你们不要争了!咱们今儿个聚集在此主要是为了消遣取乐,但有不同意见,稍微说两句也就算了,吵吵嚷嚷起来扫了兴致,像什么话?”
按说郦圣绪虽然贵为侯爷,但且不说元流光跟他一样都是侯爵,就是孟家彦只是侯爵的孙子,由于背后有孟太后以及孟氏这样的靠山,也不需要太顾忌他的。
毕竟,这位宜春侯的生身之母,舞阳长公主殿下,在高密王跟孟太后还有孟氏当权的几位面前,也一直笑脸相迎,甚至是带着些许讨好的。
但此时,无论元流光还是孟家彦,见郦圣绪发了话,却都立刻收了声不说,甚至连脸上的不悦之色也瞬间掩去,竟是跟着就从善如流的互相赔礼起来,这个道:“俊玉,我只是爱才心切,所以多说了几句,你可不要误会!”
那个说:“元侯爷说的哪里话?大家都是不见外,是以有什么说什么,这正是彼此亲近信任的表现。”
寒暄几句之后,气氛非常诡异的从针锋相对变成了和和气气……这一幕座中一部分隐约猜测到真相的人固然不动声色,如赵栎、赵桃媗、盛惟乔、盛惟妩这些人却实在是一头雾水了。
好在谜底很快被揭晓:
郦圣绪看着元流光跟孟家彦三言两语互相和解,满意的点了点头,温言道:“所谓人各有所好,既然表姐夫喜好黄子越的诗作,孟表哥则偏爱盛恒殊的风格,如今各执一词,争执难下,本侯则由于生来不足,长年卧病,这些年来忙于调养身体、少牵累些家母都来不及,自无闲暇钻研学问,却是没法给你们做这个评判了!”
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好在本侯有两位长辈,今日也恰好在此小坐,不如请他们出来,品评一番,以定黄子越与盛恒殊的高下?”
闻言元流光跟孟家彦虽然竭力掩饰,但眉宇之间还是同时闪过了激动与忐忑,齐声道:“是!”
“……”底下众人看这情况,脸色各异,但都下意识的起了身,预备迎接。
盛惟乔也随人群一块站了起来,心中非常的无语,暗忖:“什么长辈……你都说了你由于生来不足,长年卧病,这些年来忙着调养身体,好少拖累点舞阳长公主殿下都来不及,哪里有什么功夫去承欢多少长辈膝下?!”
而郦圣绪之父阳武侯郦均则早些年就过世了,之后他一直被舞阳长公主带着养在舞阳长公主府,深居简出,想来也不太可能跟郦家那边的长辈过从亲密……何况郦家最显赫的就是郦圣绪父子了,其他郦家长辈来这不夜阁,怎么可能让元流光与孟家彦这两位摆出如此千依百顺的态度?
既然被郦圣绪称为长辈,却不是出于父族,那自然就是母族了……舞阳长公主的娘家就是皇家,她的姐妹里头,现在混的最好的就是她自己,也是靠着讨好太后不沾政事才能出入宫闱罢了。
而兄弟之中,高密王跟广陵王过来不夜阁,有更加亲近的元流光在,哪里需要郦圣绪来介绍?何况孟家彦也不可能对这两位王爷多么恭敬顺从。
如此,这两位所谓的长辈……八成其中一位,就是当今天子,宣景帝!
另外一位,不外乎是舒氏姐妹中的姐姐或者妹妹?
果然,郦圣绪身后那名靛蓝衫子的下仆悄没声息的走去重重帐幕后的雕花格扇门前,轻叩几下,似在禀告。
片刻之后,那门开了,一名年约半百、身材高大然而面容略见苍白,眼底却有两抹分明黛黑之色的华服男子,当先跨出。
这男子头戴软巾,身穿枣红底福寿纹襕衫,束着白玉金厢五云捧日阔带,金镶玉钩,镂空飞鸟葡萄纹银香囊,簇新的皂色绸裤束在青缎粉底绣海棠金玉朝靴里。
虽然只作了寻常权贵的打扮,气色也实在算不上好,但眼角眉梢自然而然流露的颐指气使,以及郦圣绪等人稍微看了一眼就立刻低头垂目,含糊问好的反应,都证明了盛惟乔的猜测没错,此人赫然就是大穆朝当今天子,宣景皇帝!
紧跟着宣景帝出来的人,一袭五重纱桃红底蹙金蝶恋花宫装,轻束着金折丝嵌珠宝合香闹妆带,勾勒出妖娆的身段头上松松的绾着个抛家髻,戴着点翠嵌宝蝠蝶牡丹赤金累丝花冠,花冠左右各插了一对金镶宝石福寿双全吉庆有余点翠凤凰簪,望去珠光宝气、富丽堂皇许是为了出行方便,她今儿个的裙子有些短了,只堪堪着地,移步时一双鹅黄嵌绣球的凤履若隐若现,别有风情。
众人都知道,这位八成就是宫里那两位舒娘娘之一。
只是宣景帝在,且这位舒氏无论从前出身何等卑微,如今可都不是在场任何一人可以贸然得罪的人了,所以没人敢仔细打量她容貌,连年纪最小的盛惟妩都被盛惟乔特意按了下脑袋,示意她学周围之人低头垂目。
……实际上,盛惟乔在这位舒娘娘出来的匆匆一瞥里,已经发现,就算此刻有人贸然抬头偷看,也是白搭:这位脸上蒙了块绣着凤穿牡丹的帕子呢!
那帕子虽然是绉纱的,却不算单薄,至少以盛惟乔的眼力,这么一眼,压根连她轮廓都没看出来,只觉她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桃花似的,顾盼之间似有秋水潋滟、春池泛波,说不出来的娇媚妖娆,风情万种。
这两位的身份,在场的除了盛惟妩还懵懵懂懂外,基本都心下了然了。
但他们显然还是坚持“微服出游”,在郦圣绪让出来的座位上落座,下人换上新的席面后,宣景帝环视了一圈左右,笑眯眯的说道:“你们不必拘束,我乃圣绪长辈,今日原本无意打扰的,只是在里头听见你们为了两位解元的诗作争执不下,怕你们伤了和气,这才出来打个圆场……都坐吧!”
虽然天子演技不怎么样,这番理由也编造的漏洞百出,但众人还是得配合,道谢之后,纷纷还席,以配合天子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
郦圣绪左右是中立,谁输谁赢他都无所谓,将座位让给宣景帝后,在下首仆人临时添加的席位上坐了,就笑着问:“未知前辈以为,两位解元谁更胜一筹?”
这话音才落,厅中就是一静,皆屏息凝神,以聆天子品断!
:最近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