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嵘没有开玩笑,他说的都是真的,对月川,他不会手软。
而就在同一段时日,荐寄锡也命兰穆青谋杀锦嵘,却不信兰穆青,荐寄锡为了保险起见,让荐息在兰穆青动手的后一晚去东宫看太子。
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着死的倒也罢了,但见着活的,便将其变成死的,荐息衡量后接受了这个命令,因为只有锦嵘死,才能保护月川。
他很庆幸的一点是,这一晚,锦嵘刚好支开东宫的其他人,秘密叫了他过去,意在秘商害月川之事。
荐息借机提了一盒香糕去看望锦嵘,当然,这糕点是有毒的。
今夜东宫无人,推来沉重的殿门,床帐朦胧中的人听到开门声,拉开帐帘看见荐息:“小息,你来了。”
荐息稍稍施礼:“殿下。”
“这里就我们两个,不必多礼。”锦嵘淡淡摆手道,看见荐息手里的东西,“你手里的是什么?”
荐息将东西放到桌案上,取其中专程带来的课本递到锦嵘面前:“殿下生病多日,落下好多功课没做,先生托我将殿下的课本带来。”
闻言锦嵘脸色瞬间拉下来,直道没劲,他正庆幸可以不做功课呢,却不想这厮还专门带来。
拿起书随手翻了翻,不多时便放到了旁边,转头看见荐息整齐摆在桌上的白糕,他对桌上香喷喷的白糕没有半点食欲,倒泄愤似的拿笔头戳得稀碎。
“殿下应该有些时候没吃饭了吧?”荐息问。
“确实。”锦嵘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突然觉得有些饿了。”锦嵘嘴上说饿,却还是没动桌上的吃食,起身到东宫专有的膳房去了,显然是去拿吃的。
荐息静静等着,等了许久,突然从膳房那边出来女人的惊叫声,他一惊,生怕是殿下出事,急忙起身往膳房赶去,还没到就正面碰上回来的锦嵘,荐息问他刚才的声音。
锦嵘笑道:“刚在膳房看见我宫中的小宫女,稍微吓了吓她。”
“吓她?”
“我跟她说,晚上东宫会闹鬼,时不时会出现一个鬼变的小孩身影,你要是看见了,它就会掐着你的脖子,会让人喘不过起来,活活掐死。”
“......”荐息无语,心道锦嵘还是那么爱恶作剧。
锦嵘深意看了眼荐息,话里若有所指:“小息你不知道,以前这东宫确实经常出现一个身影,一个小孩样的身影。”
荐息恍恍问:“那是人是鬼?”
锦嵘被这问题逗笑了,“当然不是鬼啊,世上哪有鬼?都是世人胡乱传的。”他说着扯了扯身上的绒披,让身上裹得更严实些,他现在病还没好,入夜又发起低烧,此刻脸色氤红,脑袋也有些晕晕的,直犯困。
荐息看他脸色不好,没精打采的,便问起:“殿下病还没好吗?在下听说昨天太医已经下了最后一份药。”
锦嵘想起昨晚小宫女给他送来的一份药,喝了这么久,此刻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反胃,于是道:“没喝。”
荐息不意外,昨晚皇后娘娘不在,殿下肯听话的喝药才奇怪呢。
一段小插曲,两人又回到了暖和的内室,随便聊了些有的没的,荐息一直一副心事重重样,不多时又再将碟中糕点推到锦嵘面前:“殿下尝尝吧,在下特意带来的。”
“今天你一直劝我吃,有那么好吃吗?”锦嵘方才在膳房吃了东西,现在丝毫没饿意,但荐息一直坚持,还是拿起了一块。
说起来锦嵘其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次难得这么好说话,不仅是荐息,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皇宫里有不少人,说实话,除了母后,他不讨厌的人真就只有小息了。
荐息正襟危坐,紧紧盯着锦嵘手上渐渐送到嘴边的吃食。
锦嵘见此失笑,觉着不就是一小小的糕点吗,小息特地送来,他就算尝着不好吃,也不会说难吃损他。
兴许是身子还有些不舒服,锦嵘突生起腻味的感想,轻道:“以前你总是问我为什么选你,这次可能我病着了,脑袋晕,就说些肉麻话......”
他说着嗅了嗅手中的食物,确实很香,难怪小息专程送来,却暂时放下糕点,道:“......说实话,小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锦嵘说完,自己倒似被自己肉麻到了,抖抖身子,继续拿起糕点往嘴里送,却不想被锦嵘抓着手制止了......
“这糕做遭了,方才我尝了味道不是很好,改天我拿更好吃的过来。”荐息说完,也不顾身份,慌忙地夺过锦嵘手里的东西,合着桌上原有的糕点悉数放回了食盒中。
锦嵘疑惑于荐息突然的异样,问:“怎么突然这样?至少这次尝一点吧,好歹是你专程送来的。”
荐息一改平时百依百顺的态度,亦然将食盒放到了脚边,说什么也不让锦嵘碰。
“时候不早了,打扰多时,在下先回去,殿下早点休息吧。”荐息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他承认自己是犹豫了,怂了,说到底,这么多年和殿下相处相知,多少还是有情义的,决然下杀手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但有人做得到......
就在这一晚荐息离开后,锦嵘死了。
消息传到荐府,荐息听到时心里一空,下意识跑到没人的地方,在无人的墙角恍然摸到自己脸上无尽的湿意,心里是绞痛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自觉——原来殿下死了,自己会这么难过。
父亲很满意,把他叫到雅室,仔细安排了之后的事,说会有人对付宗府院所有的调查,甚至连尹持等人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那段时日,荐息恍恍惚惚的度日,冷眼看着荐家众人忙上忙下,好像每个人都有事做,只有他,颓然窝在房里。
一天他难得走出房间透透气,却偶然遇见了那个叫赋光的小女孩。
荐息听说过她的事,遇到时便问起:“听说大将军将你安排到尹大人那里了?”
赋光规矩地行礼,回答:“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荐息不想绕圈子,问的自然是何时杀尹持的事。
赋光保持着施礼的姿势不动,甚至头也不抬,继续回答:“自然是时机成熟的时候。”
荐息好奇的打量她,明明是个不大的小孩,却有着与年龄不相仿的冷漠,听说父亲对这群小孩的训练是毫不仁慈的,且对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
就拿眼前这位赋光来说,她刚来时,尚且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荐寄锡送她一只断奶不久的小花狗,让她全心全意的把小狗养大。
小孩总喜欢小动物,她很用心地照顾自己的小狗,学着给它做窝,每天定时喂食,小狗很健康,也长得很快,很快就长大了,大到她已经抱不动它了。
她开心地牵着自己的狗去找荐将军,想得到表扬。她得到了表扬,也得到了人生第一个任务——亲手杀了自己养大的小狗。
这个任务她出色的完成了,将军很满意,最后她用仅剩的一点仁慈,将小狗的尸体埋了。
荐息对父亲这样的做法不意外,毕竟父亲手下很多人都是这样,够狠够忠心,为了顺服于大将军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荐息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名字。
“赋光。”
“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以前的。”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想着自己都快忘记的本名,片刻后才道:“只有一个小名,叫二丫丫。”
荐息又问:“是你们其中的人杀了太子吗?”
“不是,这种大任务,我们还不能胜任,将军也不会下此命令。”
“你们会完全服从将军的所有命令?包括杀了自己的亲人?”
“我们都没有亲人。”
“要是有一天将军命你们杀了我,想必你们也是会出色完成任务。”
赋光施了一个礼,并不否认:“是的,到时候我们会毫不犹豫杀了大公子。”
到底是谁杀了太子?说实话荐息也不知道。宗府院在查,他也在查,在这其中他意外发现了关键一点——太子的寝宫中出现了一颗铁珠子。
这是个十分不起眼的线索,荐息却非常在意,特地去看了一眼那颗珠子,很小的一颗,让人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确信,他在太子寝殿的时候是绝没有这东西的,这是在他离开之后出现的,到底谁给带来的?
思绪万千,无意中他竟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小时候,那时月川给他看过一个东西......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他深夜被锦嵘叫到宫中来,在皇宫中的小道上遇到了月川,当时她鬼鬼祟祟地时靠着墙走,生怕被人发现。
这么晚了,看她一身脏兮兮的,荐息问她:“你这是去哪了?”
月川被他吓得一抖,怀里揣着的东西叮铃铃地掉到了地上,她赶紧捡起来,仔细擦拭后又放回身上。
荐息看见那是一个长命锁,有点脏,像是被人扔掉过的。
“这锁是你捡的?”他问。
他已经看见了,月川不能掩饰,索性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说:“这是月川刚捡回来的宝贝,息哥哥能不告诉别人吗?”
“这么脏的东西怎么还要捡,月川想要的话,哥哥我可以送一个全新的。”
月川摇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世上只有一个。”
太子寝宫里掉的铁珠,就是这长命锁上铃铛里的东西。荐息心下一惊,难道是她杀的太子?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知道了太子原本是想害她?
荐息疑惑重重,恨不得立刻去向她确定真相,理智却告诉他不能去,偏偏世事总有巧,月川托人来请他去平望宫。
曾经天真纯然的少女,已不复少时懵懂,见到荐息是虽还是盈盈含笑,但荐息还是看出她眼里的城府。自欺欺人的人,会自然忽略掉这份危险感。
月川原是窝在床榻上的,荐息进来后强撑着下床接待他,亲手沏了热茶给他倒上,几句寒暄,竟让荐息恍若回到初时初见。
月川浅尝一口杯中热茶,稍稍润嗓,因是在病中咽嗓常觉干痛,现下倒好受些了,轻咳一阵后才开口,不过还是免不了声音沙哑:“息哥哥,原来你叫荐息,其实我也应该是姓荐,说起来,你是我亲哥哥呢。”
荐息闻言淡笑不言,当是默认,曾无数次不敢相信,偏偏从她口中说出,便不得不承认了,他多希望不是。
荐息压了压情绪,当下,他最关心的还是她的病情。
月川只笑了笑,无所谓道:“倒没什么,原本是快好了,偏偏又受了凉,自己再遭罪罢。”
“不舒服就好好窝在暖床上,怎会再受凉?”
月川又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唇轻轻触着杯沿,暗示道:“那天我很晚回来,当晚就又发烧了......”
话中之意,听者亦是有心,荐息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真的亲口说出实情时,到底还是心绪难平,袖中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你......”
“月川只告诉了息哥哥一人,息哥哥最疼月川,应该不会告诉别人吧。”
他自是不会揭穿她,月川看透他的心思,会意一笑,一时间竟有些得寸进尺,提了一个请求:“息哥哥能不能帮月川在宫外弄点小东西过来?”
“你说。”
“我家锦川一直在吃的一味药,旭根草不够用了,那味药又很稀有,宫里的不方便多要,息哥哥本事大,可以帮月川么?”
荐息答应了她。
“那真是太谢谢息哥哥了!”
待他走后,少女默默踱到床边,明艳的神情渐渐变得悲怆,幽幽望着床边窗外的光景,岁月无情旧人不复,他们会否还如从前?答案是否定的。
她自私地将后果分了一半给荐息,让他一同收受忐忑恐慌,甚至预知了一种悲伤的结局,以荐寄锡那样的人,如果发现身边人一心向外,定是不会留情,包括对荐息。
她曾说她做不到纯粹,比起许多皇宫贵族的温柔女子,她更多的是毒,做事总是心狠手辣,阴谋算尽,才勉强能护住自己的一隅天地。
她从不是个幸运幸福的人,在整个成长岁月,总是面临着各种释然,如荐家的人,如席幕家的人……可放下太多后自己又能剩下什么呢?她试着去放下许多事,剩下的,就必须要抓牢了,都是她不惜生命也要留住的。
忽然忆起,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荐息会死,所以当荐息真的死在她面前时,她抱着他,哭得万分理智。
没有人会疑惑他的死亡,因为是被一个傻子用毒刀刺死的。
在他隐藏的山上,当兵临门前时,宇文椽领着众军将屋舍四周全部封锁起来,他已逃无可逃。
月川本是被他抓来当人质,却忍不下心,在那些人到来之前,差人将月川送回了宫中,情急之下抓了宇文椽带来的二丫丫当人质,威胁着众人全部退下。
二丫丫平时傻愣愣的,被冰冷的刀刃抵在脖前时还是吓得眼泪哗哗流,泪眼望着宇文椽:“公子,二丫怕!”
宇文椽心下一慌,看着被荐息架着的二丫丫也不敢靠近,只能在几步之外安慰她:“别怕。”
荐息张望四周,众兵皆对他举刀相向,神经紧绷着不错过他的任何一点异动。
“荐息,你放开她,什么事都好说。”
荐息冷笑:“什么事都好说?没想到,宇文大人从一开始就算好了结局。”
“大公子这话说的,倒似我是个坏人。”
“想必宇文大人在对付荐家这事上做了十足的准备,而我,就是宇文大人的第一个目标,先前暗示我当年太子的事,又暗示月川的身世,只要我一查,查到兰家,查到当年荐容二位的事,无论是否查到真相,荐家的人都会对我心生疑虑......”
“所以,荐大公子应该已经查清楚了。”
“宇文椽!”僵持一时,原本被送回去的月川此时刚好赶来。
荐息看见月川,微微愣怔,一时放松了警惕,谁知突然间胸口一凉,霎时被二丫丫用匕首刺入了胸膛。
二丫趁着荐息失神的机会挣脱,跌跌撞撞跑回宇文椽的身边。
月川送给刀时说过上面浸了无解的剧毒,中了便是无力回天,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把匕首会是害了荐息的凶器,第一时间冲过来扶住要倒地的荐息,赶紧为他封住心脉,她尽量做到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却还是看见他的目光渐渐失神。
她曾设想过荐息的结局,想着他也许会死,想着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她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而自己,还是止不住心如绞痛。
荐息颤巍巍地抬手,为她拭泪:“哭什么?”
月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平静:“我没哭。”
荐息忽地笑了,仿佛看到小时候有点犟气的她。人都会恐惧生命的终结,他也不例外,可如今面临死亡,突然有种释然,能躺在她怀里死去,何尝不是一种幸事?曾经的那个小姑娘,其实还在。
他说:“当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想过要害你,月川你,可信我?”
“我一直都知道。”
“这样就好。”荐息费力微笑,“可否再叫我一声......”
“...息哥哥!”时隔多年,她终是再叫了他哥哥。
“要是早点知道你的事,我定不会放你远去!”双手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撑不住重量,渐渐滑落,疲惫的人,魂归于风。
不知抱了多久,久到怀里的人身体已经凉了,月川才渐渐放下他,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宇文椽过来了,“你的游戏并不好玩,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每一个在游戏里的人,目的都只有一个,做最后的赢家。”
荐息死了,月川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有资格为他伤心难过的人不是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去为他送行,甚至不能让人看到。
夜深人静时,想起陈年旧事,只敢把头埋进被褥,生怕被人发现。
独自在偏殿里郁郁不乐数月,近段时日来偏殿拜访她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前几天锦洛来,这两天宇文椽又跑来,月川本不以为然,谁知今晨连锦华都来了,呆了大半天才回去,乖乖,她算了算日子,原来是要过节了,这几个家伙是来暗示她送礼的。
月川郁郁,话说锦川已经好久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