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鬼葬(上)
1
一轮孤月高高悬在夜幕之中,凛冽的月光,利刃般插入人间,滴滴鲜血浓似墨,细雨般渗入苍茫大地。崟川的雨夜,可怖而令人战栗。
偏僻小巷中,空无一人。仔细看去,角落处,一副脱了漆的黑色棺材正静静呼吸着湿润泥土的气味。“砰!”“砰砰!”“砰砰砰!”一声、两声、三声,声响逐渐加重。棺材已经腐朽的盖子开始野马般躁动起来,抖下许多陈旧的木屑。短命如蜉蝣般的木屑,还没有体验到与大地亲近的快感,便葬身在空气里那稀零的雨水之中。野马脱缰而驰,腐朽的盖子在几声巨响之后砰然打开,笨重地砸在地上。
一个人影随即从棺材之中坐起。
元蓁睁开双眼,抿了一小口口水,动了动细长的十指。在恢复了部分知觉后,她便缓缓踏出还留有一丝丝她的温度的棺材。“这果然不是一件好差事。”抖了抖衣裙上的灰尘,淋着冷雨,元蓁竭尽力气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这时,身后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元蓁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在原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长发。“我不是吩咐过,牵亡后无需你们过来吗?”元蓁停下整理,转身看去。两个妙龄少女正对着她俯首。
“关大臣求见。”十六岁的琬琰银铃般的声音干净利落。
“关益清?选在这种时候来访,看来他总算是想通了。”元蓁的话音里,隐隐藏着笑意。“走吧,打道回府,接下来的差事难度可更高喔!瑾瑜,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元蓁甩了甩袖子,径直朝巷口而去。瑾瑜听令,稍一迈步,便到了那副奄奄一息的棺材跟前。一团红色的火星突如其来地在棺材里长芽般冒出,尽管细雨依然,火星仍旧在品尝到猎物的美味后开始熊熊燃烧。不一会儿,一条红色的火舌跃然在黑暗之中,其间伴随着木柴燃烧的卡吱声。很快,一副陈旧的棺材便彻底化作了灰烬,被地上坑洼积累的雨水所埋葬。这是一场多么完美的灭迹盛典。
元蓁是从后门进入虚阁的。她将琬琰和瑾瑜调去接待关益清,自己则回卧房换了件体面的衣裳,盘了个简单的饰发。
虚阁主厅内,灯火通明,火焰摇曳得像婀娜多姿的舞女,看得老臣关益清有些头晕目眩。琬琰沏了一壶清茶,倒在了白色瓷杯中,还放了一株香草。瑾瑜伺候在一旁,手里捧着客人给主人的赠礼。关益清一抬眸,两位少女的娇容便映入眼中。关益清摇了摇头,随手端起面前的清茶,淡淡地抿了一口。
茶一入喉,一股温润便蔓延开来。关益清将茶杯凑了凑,香草温和的香气从鼻腔直达肺腑。“小姑娘,你的手艺堪比宫中水准呀!不错,不错。”关益清将茶杯轻轻放回原位,抬头朝琬琰看去,投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关老先生过奖了。这清茶不过是用寻常人家的水沏成的,谈不上什么手艺,怎么能和宫中贵人所饮相比呢?”元蓁从侧门入厅,两位侍女齐向主人俯首,退至一旁。元蓁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座于厅上的主位,而是坐在下位,正好在关益清的正对面。“元阁主谦虚了。即便是寻常百姓饮用之水,也能调出如此品味,果然名不虚传呀!”关益清借此机会,仔细地将元蓁好好打量了一番。
“关老先生莫非是听信了民间的流言?我虚阁可不是以茶闻名,也不是民间那些著名的茶坊。关老先生深夜来访,想必不只是为了来这里讨一杯再普通不过的清茶吧?元蓁不才,关老先生此行,恐怕是为了半月前轰动崟川的那件悬案吧?”元蓁淡淡一笑,眼神却极其放肆,直直盯向国君宠臣。关益清一时竟哑口无言。“这丫头,年纪虽轻,却果真聪慧。”关益清回过神来,缓缓捋了捋长须,挺直了脊背,一脸正色。
“元阁主所想不错,老臣此次拜访,的确是为了这件事。”关益清欲言又止,眼神犀利地转向一旁的两位侍女。“琬琰、瑾瑜,你们暂且退至厅外,待我与老先生商量要事后,再入厅伺候。”元蓁眼神示意,琬琰和瑾瑜便了然于心,俯首着疾步退下厅堂。出了主厅,琬琰轻轻将门带上。
“老先生,如今便可无所顾忌了吧?”元蓁的双目清澈无比,在她面前,仿佛任何人的思想都能被这一双灵目看个透彻。“多谢元阁主,那老臣便放心了。毕竟,这件事涉及到国君,老臣不得不谨慎啊。”关益清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恐怕元阁主多有所听闻。半月前,国君之女,金钗公主离奇死亡,死因不明,文武百官至今仍未有任何头绪。”
“嗯。案发后,公主死状如何?”元蓁问道。
“公主死状很平静,仵作并没有在公主身上找到任何伤痕,也没有找到任何中毒的迹象。”
“公主逝世之后,宫中众人表现如何?”
“宫中可谓一片萧条。特别是国君,痛失爱女之后,已经有半月没有上过朝了。”
“嗯。金钗公主死前健康无恙,无任何患病的迹象,对吧?”元蓁反问道。“不错。”关益清点了点头。
“公主平日饮食一切正常,对吧?”
“不错。案发后,搜查官将太医院与御膳房从内到外仔细盘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
“嗯。公主身边的侍婢也查过了?”
“是的。不仅是侍婢,还盘查了宫中侍卫,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嗯。有盘查过公主平日经常活动的地方吗?”
“搜查官有盘查过。公主常去的御花园以及戏台,甚至公主平日不常去的地方,都盘查了一遍。”
“搜查官的身份是?”
“搜查官是国君心腹,宁策之。”
“原来是他。如此清官,藏私的可能性倒是大大降低了不少。老先生,据我了解,金钗公主今年三月初刚过十九岁生辰,对吗?”
“不错。今年公主的生辰是在崟川淳湖举办的,国君将宫中多数人都带到了淳湖,大办了一场。”
“哦?淳湖?此地不是离皇城有一定距离吗?公主往年的生辰也是在此地举办的吗?”
“这倒不是。公主往年的生辰都在皇城宫中操办,可公主今年主动向国君提出要去淳湖操办生辰宴会。国君抵不过公主,便应允了。”
“可有查过公主一定要去淳湖的缘由?”
“这倒没有查过,但据老臣所知,当初公主是觉着宫中过于闷苦,想出宫找些花样解闷,恰好听闻淳湖地虽偏远,却风趣盎然,因此便向国君提出请求了。”
“嗯。原来如此。公主性情平日也是如此吗?”
“不错。金钗公主性情单纯,活泼可爱,很招国君的喜爱。今年公主生辰宴上,国君还提出了要替公主操办婚事的主意。”
“操办婚事?公主对此的反应如何?”
“公主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
“嗯。”一番询问过后,元蓁停了下来。
“元阁主可否认为此案难以下手?”关益清见元蓁眉目紧锁,便深知此事难办。“此案的确是难办。”元蓁顿了顿,微微笑道。“关老先生莫非是忘了,牵亡者能够连接阳间与阴间,有些难题,阳间的人办不到,不代表阴间的人办不到。”
关益清听闻此话,顿时醒悟过来。“阁主莫怪,关某年老,不中用了,确实是忘了。阁主既然能连通阴阳,那么此案离破解便有望了。关某在此谢过阁主。”关益清语罢,便要起身行礼。“老先生莫客气,只是,要破解此案,元蓁认为,还差一个关键。”元蓁起身回礼,面容肃穆。
“元阁主所说的关键是?”
“元蓁需要金钗公主的尸体。”
2
元蓁从关益清那里得知了皇宫结构以及尸体停放的地方。次日,刚过子时,元蓁便趁着宫中侍卫轮班的空隙,潜入了金钗公主的寝殿。缺乏打理的寝殿,如今没有了阳气,仿佛一片死灰。元蓁每在殿中行走一步,都能呼吸到粒粒尘灰。这里,便是尸体被发现的第一现场。
“果然如关益清所说,自从发生命案之后,这里再也无人踏迹。”元蓁的一双明目在殿外微弱的灯光之下缓缓探寻。谨慎起见,她并没有点起油灯。走了几步后,元蓁的左脚不知是踢到了什么,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从她面前传出来。听其声音,似乎是某种圆形的器皿。元蓁稍稍俯身,定睛一看,发现了一只拇指般大小的琉璃镂空瓶。拾起琉璃瓶,元蓁将瓶身凑近眼前,仔细把玩了一番。片刻后,殿外传来一阵火光,是宫中轮班的侍卫在例行巡查。元蓁即刻将琉璃瓶塞入囊中,转而藏身于支柱之后,屏住呼吸。殿外,两个侍卫持着火把随意晃了一圈,便快步离开了。
元蓁待到他们走远后,便继续探寻。很快,借由着对寝宫布局的记忆,她找到了金钗公主的卧床。
“金钗公主是在半月前的早晨被发现死在卧床之上的。那日,伺候公主的婢女像往常一样来服侍公主更衣,可见公主仍未起身,便在门口等候。待到午时,公主仍未有动静,婢女觉着有些不妥,在床边唤了几声,公主却依旧没有反应,婢女便抖起胆子来探了探公主的气息,才发现公主已经断气身亡了。”元蓁回想起关益清对案件的阐述,伸手抚了抚公主的卧床。随即,一丝冰冷蔓延至元蓁的神经。
“此处是整个寝殿阴气最为浓重的地方,公主果然是在卧床上毙命的。”元蓁抚床的手顿了一顿,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眸往卧床上方看去。不知元蓁发现了什么,一丝淡笑浮现在她的脸上。
“阁主,时辰到了。”琬琰悦耳的声音从元蓁身后传来。“嗯。差不多了。瑾瑜那边如何?”元蓁收回细长的五指,转身看向琬琰。“尸体已经安置在虚阁内,瑾瑜正等候阁主归来。此次行动没有惊动任何人。”琬琰干净利落的回答令元蓁很是满意。“嗯。不错。我们只是暂借一下尸体,破晓之前便会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关益清这次为了破案,可真是豁出去了。”元蓁甩了甩长袖。
“琬琰,走吧。回虚阁。我要问问那金钗公主,她到底是怎么丧命的。”
瑾瑜面无表情,静静地站立在高台一旁,注视着高台上静静躺着的那具女尸。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瑾瑜转身,不假思索地俯首行礼。“瑾瑜,辛苦你了。”元蓁对瑾瑜投了一个目光,径直朝高台行去。“你们退下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入内打扰。”元蓁以背相对。两位侍女了然于心,随后便齐齐退出堂内。空气之中,弥漫着一阵宁静。
元蓁俯视着女尸,半响没有动作。“汞水将尸体保护得很好,半月已过,尸体仍是新鲜的状态。幸好是生于皇家,若是生于平常百姓家,半月的时间下来,尸体早就不成样子了。”元蓁顿了顿,俯身贴近女尸。“看这死状,果真如同睡着一般,难怪就连自己的贴身侍婢都难以察觉。”元蓁语罢,从囊中取出一个小银瓶,缓缓晃了晃盛在其内的浓稠液体。拔开瓶盖,元蓁将瓶身倾斜,小巧的瓶口正好对准女尸的眉心。
稍候片刻,一滴黑红色的液体从瓶口冒了出来,笨重地落在女尸双眉间。元蓁封了瓶盖,将银瓶收入囊中,右手食指缓缓而动,在女尸眉心正上方画了一个圆阵。“好了,你该醒了。”元蓁淡淡地逸出一句话,女尸眉心间的水珠随即渗入尸体内。一双嵌有黑色珍珠的眼睛伴着一阵细长睫毛的震动重见光明。
元蓁低眸,两目与女尸蓦然睁开的双眼相对。然而,女尸目光无神,依旧是死尸一具,毫无其他回阳的迹象。“果然如此。距离事发已过半月,你的魂魄早已经进入鬼棺之中,难以用回阳之术召你来了。”元蓁伸手,在女尸眉心间画了一个反方向的圆阵。随即,女尸那睁得老大的眼睛缓缓合上。“看来,我得亲自去冥界寻你了。公主,冒犯了。”元蓁低语着,从囊中探出一张黑红色的符咒,并单指贴在了金钗公主的额中央。
一道诺大的风门出现在元蓁面前。
3
一阵阵清脆的摇铃声不间断地传来,伴随着句句低沉重复的咒语。群鬼们黑衣着身,黑纱遮面,全都黑压压地聚成了一片,围绕着一具鬼棺缓慢前行。
“听闻,这副鬼棺里面,躺着的可是阳间的公主,死后肯定得了不少的香火钱,难怪就连鬼葬也能有这场派。”一只手握冥旗的鬼在一片念咒声之中侧首对旁边一只手摇冥铃的鬼低声说道。“嘿嘿,你这贪鬼,早看出你的德行了。我们好生把这姑奶奶的鬼葬办妥了,到时候,你我分到的香火钱,足够在冥界逍遥快活一阵了!”摇冥铃的鬼把脑袋凑过去,差点笑出声来。
“喂,你们这俩个不靠谱的家伙,好歹也收敛些吧!胆敢在鬼葬的时候交头接耳,要是被发现了,还想不想分香火钱了!”一只同样手握冥旗的鬼从后面悄悄靠了过去,朝着他们俩个挤眉弄眼了一番。
“兄弟,同样身为鬼,何苦如此拘谨呢!你瞧,今天如此盛大的场面,那位公子哥到现在面儿还没露过呢!堂堂冥主长子,就连主持鬼葬这样的大事也丢在一边不理,不知道又去哪里逍遥去了。我们这些小喽啰还那么认真干什么!”手摇冥铃的鬼隐在长袖下的一只手还在摇着铃,另一只手则向后轻轻拍了拍伙伴的肩膀。
“说起那位公子哥,他不是准备要娶妻了吗?婚期将近了吧?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且不说他有没有采办婚事,现在居然连人都找不着了!呵,冥主怕是迟早要被这儿子给气出病来了!”手摇冥铃的鬼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鬼葬游行还在继续,众鬼们齐刷刷地前进。打冥鼓的鬼们走成了一排,准备敲响挂在腰间的冥鼓。一个纤细的人影从上方掠过,稳稳停在鬼棺上。一只自以为眼睛还算犀利的鬼随即指着鬼棺上的人大声喊道:“你是何人?怎敢来鬼葬上捣乱!”众鬼闻声,齐齐将目光从四面八方聚焦到元蓁身上。
“呵。”元蓁亭亭立在鬼棺上,轻蔑地笑出了声。“这是我见过的,最不靠谱的鬼葬。鬼棺之中根本没有魂魄,你们这一帮鬼魂竟然没有察觉出来?若是将这一副鬼棺送去给冥主,怕是你们以后都没有好果子吃了。”元蓁面容冷漠,似有愠色。
“你这小妮子在胡说些什么?鬼棺中怎么可能会没有魂魄?倘若真的发生了此等大事,即便其他的鬼没有发现,我这一个封棺的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可是仔仔细细检查之后才封棺的。”一个长发及腰的女鬼从众鬼之中站出身来。她对元蓁刚才的那一番话,感到非常不满。
“哦?你是说,你有认真检查过这副鬼棺了?来,现在你来探一探,瞧瞧我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元蓁站立在鬼棺上,淡淡微笑。
“探就探,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妮子不成。”长发女鬼语罢,便伸手抚着鬼棺。默念冥咒,女鬼的一丝知觉从手掌渗入到鬼棺之中。密封的小小黑暗空间之中,女鬼的知觉竟然找不到丝毫魂魄的气息。知觉回流,女鬼的两只眼睛不可置信地仰视着元蓁。
“魂魄消失了。这怎么可能?”长发女鬼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双唇,煞白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