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白芷（中）

1

凡间。姑苏城内。

一条波光粼粼的河上，几艘小船悠悠划过。一座古桥横跨河面，为河边两岸牵起关联。岸上，身着麻衣，头绑丝带的几个农妇扯着嗓子向过路人吆喝着自己从山上采摘来的果子。阳光透过头顶上的树枝桠，投射到她们满是通红的脸上。

两三个不懂事的孩童追逐着玩闹，不小心撞上一个农妇的一筐枇杷。几颗枇杷随之洒落于地。圆滚滚的身子令零星的几颗枇杷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农妇瞥了一眼那几个溜之大吉的孩童，忍不住埋怨了几声。

离岸边稍远的地方，几户人家在自家门口筑起了简陋的店面。

一个中年男子环抱一筐热腾腾的包子，齐齐放在门外的长桌上。他将两只锐利的眼睛睁得老大，搜寻着潜在的顾客。随后，一寸灵光闪过他的双眸，他随即热情地朝着不远处的一个青衣女子喊了一句：“姑娘！来个包子吧！”男子伸出一只大手，向迎面而来的白芍招了招手。

惊诧于凡间尘世百态的白芍，见面前有个男子朝着她招手，一脸淳朴热情，白芍便迈步行去，停在了几筐包子前面。新鲜出炉的包子虽是清一色的白色，可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香味却五花八门。白芍一脸好奇地盯着摆放得甚是整齐的包子，觉着其形状像极了她之前在古籍上看到的几座仙界灵山。

“嘿嘿，姑娘，咱家这包子，皮好馅儿香，这附近的人啊，都爱来吃。我看姑娘面生，估摸着是第一次来吧。今日儿啊，就给姑娘一个便宜。您瞧瞧，您喜欢哪种馅儿的呀？”男子掀开盖住包子的白色毛巾的一角，看了一眼白芍。随即，一阵热烟从掀开的角落冒出，温暖地袭上白芍白皙的脸。

此时，白芍陷入了一阵犹豫与挣扎。她辟谷已有两月多，倘若在此时因为几个凡间的包子而打破了清律，不仅会耽误她的修炼，而且，如若被玉竹知晓此事，回到仙界后，她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见白芍迟迟没有回应，男子没有放弃，继续一腔热情地道：“姑娘，咱家的肉馅儿包子可是这儿附近极有名的，要不来尝一个？只要两文钱。”男子话音刚落，便娴熟地从一旁拿来一张巴掌大小的纸张，只待白芍点头，他便能即刻将肉包子一掌包起。

白芍瞧着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拒绝。“如若我买下包子，只要我忍住不吃，就算公子知晓此事，便不会责罚于我。”白芍转念一想，随后便朝着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见状，男子咧开嘴笑着，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随即，他用手上的纸张将一个热乎的肉包子裹得严严实实，递给白芍。

接过包裹得甚是好看的肉包子，白芍淡淡一笑。抬眸间，她发现中年男子正不定睛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白芍转念一想，便想起自己没有付钱。

可是，她原本就是被那仙界的风门给吸了进去，才碰巧来到了人间，整个人完全没有一点的准备。况且，化为人形的这两个多月以来，她一直深居玉清殿，吃穿用度皆是由玉竹打理，她身上根本没有半分钱。

忽感囊中羞涩的白芍此时不禁红了半边脸，她在原地愣了愣。随后，她有些犹豫地将手腕上的一只手镯取下，有些不舍地，缓缓递给中年男子。那是先前玉竹赠给她来打扮用的镯子。

男子瞧见白芍递来的镯子，两眼顿时发了光，又惊又喜：“姑娘，这镯子未免过于贵重，此镯都可以将半个姑苏城给买下来了。”见白芍闻言后面露难色，男子便猜到白芍身上已无钱币。

男子虽对白芍的镯子甚是感兴趣，可他的店面完全承受不起如此高价之物。男子有些失望地朝着白芍摇了摇手，道：“姑娘，咱这小店消受不起这贵重之物，姑娘如若要买包子，需要找些零钱来。”

见白芍有些窘迫地要将怀中的肉包子递回来，男子便好心道：“姑娘，这包子您就拿去吧，就当我送的，若姑娘喜欢咱家的包子，改日便带着零钱再来。”男子话音刚落，便顺手将蒸笼之中掀开的一角重新盖上，两只锐利的眼睛开始四处张望，寻找下一个潜在的顾客。

白芍见男子没有继续和她说话的意愿，她便环抱着肉包子，朝男子微微行了一礼，沿着长长的热闹街道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

2

玉竹独自盘坐在玉清殿内。

今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宫室竟是如此的寂静，令他颇为不习惯。

这两月来，他每日都待在玉清殿与白芍朝夕相处。

白芍性子单纯，不谙世事，时不时地便会缠着玉竹问东问西。

起初，玉竹很不喜欢白芍总是跟在他的身后，觉得白芍太会闹腾。可每次当他想要把白芍赶去玉静信那座宫室的时候，他便会想起，白芍体内还留着自己的一部分血液，与自己关联甚密，便又有些不舍。

于是，来来回回几天之后，玉竹便也习惯了白芍的性子。玉清殿亘古不变的寂静，因为白芍的出现，从此便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殿外，玉静信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而来，不等玉竹开口说话，他便急忙道：“那小妮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仙界如此之大，竟敢胡乱出去瞎逛！这下好了，人都找不到了！”玉静信话音刚落，便盘坐在玉竹对面，一只手搭在大腿上，撑着下巴。

凡间一日，天上一年。白芍在凡间的短短半日，在仙界便已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玉竹，此事，归根究底，还是要怪你。”玉静信合起手上的纸扇，摇了摇头，继续道：

“若你没有将她整日锁在玉清殿，如今她也不至于在仙界没了踪影！真是奇怪了，按常理来说，每个人都有特殊的气息，想要在仙界找个人完全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可为何我们探了这么久，却完全探不到这妮子的一点气息呢！”

玉静信眉头紧锁，细细捋了捋思路。

“静信，无需再找。”玉竹看了一眼玉静信，面无表情。

闻言，玉静信侧过身子，低声道：“此话怎讲？”

“我与她血液相通，如若她还在仙界，我便早已将她带回。如今，整个仙界没有她的一丝气息，只能说，她已不在仙界。”玉竹的目光深邃至极，令旁人完全无法看透。

“什么！已不在仙界！那这妮子能去哪里！她不是才刚习得中品仙法吗？以她的功力，根本不可能有能耐离开仙界。”玉静信转念一想，轻声道：“要想离开仙界，除了诛仙柱，便只有那风门……莫非，这妮子打开了风门？”

玉静信话音刚落，玉竹便淡淡摇了摇头：“不，开启风门的术法乃是上阶仙术，芍儿的法术皆有我所教授，如今她的功力还不能达到这个高度。如此看来，应是某个上阶仙人对玉清殿持有不满之意，亦或是对芍儿有了羡妒之心，才会如此精心设计。”

玉竹淡淡启唇说着，随后，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玉静信，眸中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锐利。见状，玉静信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连忙一脸无辜，伸出一只手朝玉竹摆了摆：

“玉竹，这可与我无关。那妮子天资聪颖，仅用七天便将仙家心法融会贯通。此等大事你知我知，我定不会透露给其他人知晓。况且，这两个多月来，你和那妮子整日待在玉清殿里，不许外人入内，连我进门儿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儿！”

“玉竹，我告诉你，你若是以小人之心来度量我，那咱们千年以来的交情算是到头了。”玉静信将心中肺腑之言一连串全都吐了出来，有些激动。

见玉静信的反应如此之大，玉竹便敛起了眼中的锋利，随后朝着他淡淡一笑：“静信，我没有怀疑你。你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玉竹顿了顿，接着道：“我想确定的是，前几日，空灵是否曾亲自赠了你三壶好酒？”

闻言，玉静信便回想起五日前，玉空灵确实是亲自携着三壶好酒来太清殿寻他闲聊。当时，玉静信整个人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不花一分一毫便提了三壶好酒；惊的是，玉空灵竟肯放低姿态，亲自赠酒给他。

3

千百年来，仙界之中无人不知清静门上清殿主玉空灵为人高傲至极，除了天帝与玉竹，她怕是没有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过。

玉静信打心眼儿里不喜玉空灵为人处事的方式，也不喜她自作高傲的姿态。正巧，玉空灵对玉静信浑身上下散发的那股人间烟火儿气甚是鄙夷，于是，千年来，虽同为清静门之主，玉静信与玉空灵却从未踏入过彼此的宫室一步，平日里两人的联系更是少得可怜。

那日，玉静信正在殿中院内赏花，便探到玉空灵的气息。

只见玉空灵身袭一裙白衣，飘飘而来，手中提着三壶美酒。

玉静信见玉空灵独自前来，内心五味杂陈。

他觉着玉空灵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赏花的时候来，这甚是将他的好兴致给搅坏了。瞧着玉空灵款款迈步，他便有种想要将她赶出去的冲动，免得让他的一寸仙土沾染上玉空灵那傲慢的恶习。

玉静信内心早已掀起滚滚波澜，可他表面上的面子还是要给玉空灵的。他随意坐在院内的石桌一旁，一手撑着头，面无表情，眼神略显空洞地看着玉空灵。这是当时他觉得最有礼节的动作了，不然他早就将玉空灵挡在殿外，连多看她一眼都深感不适。

玉空灵缓缓迈步至玉静信面前，见玉静信态度甚是随意，玉空灵在一瞬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现在她踏在太清殿的仙土上，觉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令她精致的仙履受着天大的痛苦。

她一向擅长做表面功夫，即便此时她内心满是嫌弃与厌恶之情，可她仍旧一脸笑容地对着玉静信。她高高的发髻以及白色的衣裙将她整个人映衬得像个高洁的雅士。

“静信兄，空灵今日前来，特意给你带了三壶好酒，虽不是产自凡间，却也是仙界难得的佳酿。静信兄要不来尝尝？”玉空灵将酒坛子摆放于石桌上，看了一眼玉静信，随后便打开一坛仙酒，醇厚的香气随即从坛中一涌而出，弥漫四周。

若论懂酒，在这仙界之中，若玉静信称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

玉静信轻轻一嗅香味，眉头轻轻一挑，脸色略微一变。

他没有料到，玉空灵真的将仙界难得的佳酿带来给他，这些酒可堪比天帝天后大寿宴会时才有幸一尝的顶级仙酒。玉静信看向玉空灵的眼光之中闪过一丝异样，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寸警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玉静信在心里细细掂量着玉空灵想要打什么如意算盘，脸上勉强地挤出一抹笑容：“嗯，不错，这酒确实是仙界难得的佳酿。不知此酒，空灵殿主从何得来？”玉静信瞥了一眼打开的酒坛子，随后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玉空灵，仿佛要将她心中所想给看个透彻。

玉空灵并不躲闪玉静信的目光，她脸上露出十分的傲慢，特意提高了音量道：“此仙酒，乃是天后所赐，百年来都被我妥善封存于殿中，只待开坛之日能够一品上等美酒。此酒，经七七四十九道雷火烧制，又经千年寒冰的雪藏，此时开坛，正是其味最佳的时候。”

玉空灵话音刚落，便轻轻一挥长袖，两个小巧的白色瓷杯随即现于面前。玉空灵将酒杯盛满，把桌上的一杯酒推至玉静信面前，自己则双手拿起另外一杯酒。玉空灵将酒杯拿至自己面前，看了一眼玉静信，道：“静信兄，空灵先喝为敬。”

随即，她便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双目炯炯地看着玉静信。

见玉空灵如此坦然，玉静信便也没有再多想。他虽不喜玉空灵的为人，却不会将仙界的美酒拒之于千里之外。既然美酒来了，为何不尽情畅饮一番？

玉静信伸手将桌上的酒杯拾起，一仰头，也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他将空的酒杯展现给玉空灵看，随后便爽快地将空杯放了回去。

“静信兄果然爽快。我们再多饮几杯。”玉空灵随后再次将酒杯盛满。这次，她同样将美酒一饮而尽。

见状，玉静信爽快地饮尽了第二杯美酒，脸上都是享受的神色。“空灵殿主这酒确实不错，本君甚是喜欢。”玉静信嘴上虽说着好话，但这完全是看在美酒的份上。他只顾着饮酒，始终都没有多看玉空灵一眼。

约莫一炷香后，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来来回回饮了不少。一坛美酒将近见了底。玉静信将空酒杯随意放置于石桌上，一只手撑着有些昏沉的脑袋。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醉了。

玉静信懂酒也擅饮酒，往日皆是千杯不醉。可以说，世间大多数的美酒都不能让他饮醉。而今日，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会承受不住这仙酒。他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玉空灵，整个人有些飘忽。

“静信兄，空灵最近心中甚是郁闷。”玉空灵似乎也有些饮醉了。在玉静信眼里，玉空灵整个人都开始有些摇摇晃晃的感觉。“空灵一直将静信兄作为兄长来看待，静信兄为人通透聪颖，定能一解空灵心中烦事。不知静信兄可愿意助空灵一臂之力？”

玉静信难得喝醉，一喝醉他那爱管闲事的本性便完全暴露出来。他完全将心中对玉空灵的厌恶抛掷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极力地定睛看着玉空灵，随意朝着她摆了摆手：“无妨，饮酒便是为了消愁，便是为了寻找快乐。有什么难事，尽管说出来。”

后来，玉静信两只迷糊的眼睛见玉空灵启唇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可他完全听不到任何字眼。又过了一会儿，他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管，沉沉地睡去了。

待到他酒醒后，他已躺在太清殿的卧床上，两个仙童正照顾着他。

他一问他醉酒后的事，仙童便回他说他醉酒后整个人便不省人事，睡得比平日里还要香甜。当时，还是派上了三个仙童才能勉勉强强将玉静信这个高大的汉子给扶回卧房来的。至于玉空灵，仙童则回他说，玉空灵虽也是饮醉了，可好在她还有些意识，于是仙童便唤了她的贴身侍女来扶她回去休息。

至于那两坛美酒，一坛已空，还剩下一坛，封存着没有动。玉空灵的侍女并没有将剩下的那坛美酒带回去，而将它留在了太清殿。见玉静信对此酒甚是喜欢，仙童便将它暂存在殿中的酒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