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醒一醒,已经到了。”倪裳把车熄火,用正常音量试图将顾九唤醒。
对方没反应。
“顾先生?”她稍提高了些音量又叫了一遍。
还是没反应。
睡很熟,看来是真的累了,倪裳没忍心再叫第三遍。
初秋的A市已有寒意,入夜后风渐渐大起来,她重新启动车子,开了空调,控制在一个舒适的温度以防男人感冒,然后斜倚在方向盘上打量对方的脸庞。
这还是倪裳第一次细细观察顾九的长相,之前不是没机会,是不敢。
男人强大的气场总会让人望而却步,且倪裳记得他们去酒吧的路上,自己还被推拒过一次,而那次,她也只是简单描摹过对方的轮廓。
如同惊鸿一瞥,虽然印象深刻,放在茫茫人海也能认得出男人的模样,但若要她用笔画出五官的所有细节,那些信息却都是缺失的。
现在倪裳终于能够将之补全。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双如画中古人一般斜飞入鬓的眉,且眉峰凌厉,即使那双狭长凤眼未睁,都能凸显出三分此人原有的狠决。
倪裳盯得久了,竟生出些惧意来,忙将视线下移,从高耸的鼻梁上掠过,默默脑补一下男人架着金丝眼镜的伪斯文样,便来到了那紧抿着的薄唇。
前世倪裳常听人说:嘴唇薄的人都是性情凉薄之徒。其实没什么科学依据,但听得多了就根深蒂固在潜意识里,给人一种信服感,直到现在,顾九的存在终于打破了这层观念。
顾九的为人在倪裳两世记忆里都排得上第一位,完全当之无愧,有时候倪裳都绕不明白究竟是因为顾九如此优秀才有书中那样亮眼的他,还是书中的人设给予顾九一切的一切。
她从前看穿书文会认为一定是先有书,才有了这个世界、这些人物角色,但当她真正进了书里才惊觉文字描写再生动,人物都是单薄而不够立体的。
所以她更愿意相信是先有了这个世界,这些人,才会有这样一本书。
“你很喜欢发呆。”低沉悦耳的嗓音将倪裳唤醒,她抬眼望去,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视线已移到了窗外,正望着那无边夜色发呆。
倪裳晃了晃神,这才坐直身子,朝顾九腼腆一笑,不太好意思地提起自己刚才所想:“我在想是先有的书还是先有的这个世界。”
她很想听听顾九的答案。
顾九看了她片刻,那双眼此刻没有一丝光亮,望进去漆黑一片的,只有无尽的茫然与迷惘。
他将椅背调正,去拿口袋里的烟盒:“我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歪歪斜斜的,莫名有了些狂傲不羁的少年气,“因为那没有意义。”
其实他一直都醒着,知道倪裳什么时候停了车,叫过自己两遍,开了空调,打量自己——他的经历令他对别人的视线极为敏感,最终,女生将视线移开,很久很久都再没有别的动静。
所以他才“醒”了过来。
醒来就发现倪裳又在望着景色发呆。
他与倪裳不过才接触两次,却已经发现她至少三次的发呆,还是在思考那样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像是非要弄明白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聊。
顾九的思维方式是典型的理性派,轻感受而重效率。不然在顾家当年洗白的血雨腥风中,他无法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以他的年纪资历更不可能成为如今的掌权人。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倪裳说他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时,他毫无反应。
因为任何情绪和思考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无法脱离这里,更不可能成为那个执笔的人,又何必费心去思考那些,甚至,谁又能确定倪裳原本所在的世界就不是一本书呢?
“生活在真实世界亦或是一本书中又有什么区别?你知道自己是鲜活的人就足够了。”他说完率先开门下了车,将烟点燃。
倪裳也跟着下了车,车子停在独属于顾九的院落内,远离大道上的路灯,她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但她仍忍不住继续问,即便知道问出这个问题,很可能会降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好感度,然而她太好奇了,她无法做到像顾九一样的洒脱,至少让她明白对方是怎样想的。
她问道:“可是我看过这本书,相当于间接窥探到一部分你的生活,难道你不会感到被冒犯吗?”
顾九深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吐出,灰白的烟圈完美融进夜色,只有他自己看得见,正如此刻他嘴角那抹短暂即逝的浅笑,都瞬间融在夜色里,旋即消失无踪。
“那你了解我吗?”他轻笑完,缓缓问道。
倪裳脱口而出:“当然。”
书中将每个重要角色的人物性格都介绍得很清楚。
所以她才知道顾九不像表面一般为人冷淡,所以她才有勇气问出这些问题。
甚至最近她开始下意识地去遗忘许多不重要的情节片段,她不愿时时去回忆,像是个躲在隐秘黑暗角落的偷窥者。
“好,那你猜得出我是怎么想的么?”浓浓夜色下,顾九又轻轻勾了下嘴角,烟圈在他的面前缓缓升空化为虚无,他嘴角的笑意也迅速散去了,“你若猜得出,也不会来问我这些问题。”
倪裳一怔,醍醐灌顶。
顾九吸完最后一口烟,走出院门,将烟蒂丢进垃圾箱,回来站到了距离倪裳稍远些的位置散身上的烟味,慢条斯理道:“还不走,难道你还打算思考我和书里的顾九是不是同一人么?”
倪裳笑了下,矢口否认:“什么呀,我明明是在等你。”
她已经想清楚了,原本她还在莫名惶恐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在被顾九点醒以后她才想起,从她到来的那一刻起,事情的发展轨迹便没有再和书中重叠,所以是不是生活在书里、先有书还是先有这个世界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她此刻坚信,她正真实的活着,作为一个鲜活又立体的人而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