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这种事,那些人,都没有心的吗?”有人义愤填膺。
“听得我都要吐了,餐食同类,好恶心啊……”
一群人就这么捏着鼻子,长吁短叹,确实在他们看起来令人发指的事情,令宵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在魔界,弱肉强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在前不久,他也还在依靠着这种恶心龌龊的方式求得生存……令宵移了移眼珠,忍不住看着阿雾的反应,可就连她也忍不住皱起眉来,有些嫌恶地避而不听。
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每个人心里都有深重的无力感。
阿雾默了好久,才放下遮掩住口鼻的手,喃喃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曝尸荒野……”
大灾大难之后,若有很多死伤者,尸体容易引发疫病,必须要深埋或火葬。
可无论哪种,周围的弟子都不愿意干。
大伙儿纷纷朝着西边去,那边据说还有没遭殃的市集,只有阿雾一行人还留在这里,寒鸦盘旋在他们头顶,拿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他们,等待机会飞下来偷食身体。
“我去找些薪柴吧。”令宵自告奋勇。
绿渺翠微噗嗤一笑,齐齐出声:“哪还需要什么薪柴啊,捏个行火令就可以了。”
只是问题是,尸体散乱,也不全在这一处。阿雾思忖半晌,说道:“我们还是去村里找一找,若有尸首,一并带回,运气好点的话,兴许还能搜到幸存者。”
这种脏活累活,阿雾是没打算让卫令宵去做的,他身子骨弱,染了尸气可怎么办,可是卫令宵偏偏就打算和她黏在一处行动,阿雾带着犽犽满村搜寻的时候,他也就在后面一声不响地跟着。
金丹期的阿雾,目前要比素尘亲自指点的绿渺翠微修为更高,而这村里的确也都是一片狼藉,一些人死在家中,也是会发出阵阵恶臭,阿雾依次封住他们的嗅感,不然真得走不下去,但是这也加大了搜寻的难度。
不过令宵似乎总能很快找到尸首,给他们节约了不少时间。
眼下,他们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决定分头行动,当然这也是令宵确定周围安全的情况下。死过那么多人的村子,其实鬼气森冷,难免有些渗人。
阿雾哪怕现在实力稍微强大了点,也还是很怕鬼。
她脑海里一直浮现出人们狰狞的死状……若不是这件事必须去做,想必她也是不愿意的。阿雾到现在已经用术法传送了第八具尸首过去,她有点累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点风吹草动,她都有些忍不住胆寒。
卫令宵走在街巷里,每走一步,属于他的领域就无声地张开,扩大,传至方圆数里的土地。一些未成气候的尸妖刚刚从土里钻出,就被那一阵清风似的力量碾个粉碎。
阿雾的声音也借着风遥遥地传来,她感慨着:“死了这么多的人,居然没有魔祟,也真是奇怪。”
“大概是因为在青崖山脚下,有素尘师叔仙气庇护着,妖魔不敢滋生。”犽犽就在一旁,与她搭着话。
阿雾又是高兴,又是怅惘:“可惜还是没能护住这么多人的性命。”
可这个世道,疯狂暴虐如厮,小小一方仙灵,能够庇护的地方不如九牛之一毛。
……
令宵只觉得讽刺。
超脱了人界之后,其实并无多少仙人会去插手人间事,除非这当中有什么机缘。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人性复杂,难以揣摩,更难以教化和更改,为了一块肥沃土地,为了人生短短几十载的富贵和权柄,有很多人都会选择铤而走险,通过泯灭一些道德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连素尘都认为,这样的人间,根本不值得拯救。
那雪衣仙君说起此话时,表情唯余淡漠,他喃喃,眼珠里带着一丝幽微光芒:“若是瑶光神女知道,她燃尽神力所拯救的,就是这样的人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会救的。”令宵不屑地轻哼一声,“她何尝不是父神的工具,拥有那种天生悲天悯人的神性,想想也真是可怜。”
相比起来,令宵似乎更加自由一点。
必要时,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不用顾虑什么。行善也好,作恶也罢,全在他一时心情如何。
……
尸首差不多都拢归在一处,在乱葬岗堆成一座小山。
阿雾停悬在半空,催动内丹真火,啥时间流火奔涌,几乎吞没了整座山岗。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气势骇人,孪生姐妹不无羡慕地看着,就在半年前,阿雾在修为都还矮她们一头呢,没有想到她突然就开了窍,现在用起高阶术法来也是得心应手,一点也没有犹豫和犯难。
正好借着风势,火烧得很旺。
阿雾结了阵法,没让火势蔓延到山下,同时孪生姐妹抄了许多超度的咒法,帮助这些冤魂们往生。
本以为会是怨气滔天,阿雾甚至想了法子,准备压制住那些会暴走的死魂,但是没想到整整两个时辰,山都是一片寂静,偶尔会听见毕毕剥剥的烧火的声音,但是大多时候,气氛都是低沉肃穆的,她渐渐也就放松了下来,看着那些慢慢漂浮到天空的青烟,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一件挺好的事。
但是,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只是那些东西,一开始就被令宵扼杀掉了,原本也打算吞食,然而想到之前同门说过的那些话。
恶心?
诚然,他没这么觉得,虽然素尘用了一些办法,帮他舒解了不少与这个身体的冲突,他用不着时时刻刻抓这些妖魔来补纳,但是有些时候,就是无法克服的食欲。
这些魂魄,滔天的不甘和怨气,恰恰是他最想得到的。他旷了半年,他饿得不行了。
可是想要吞食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起少女那紧皱着眉头的样子。
他挣扎了片刻,将那缕怨魂扔在脚底下踏碎。他继续饿着,因此神情流露出了很明显的不悦,可是阿雾发现不了,其余人也是,往生咒语下,一些魂灵已经得到了救赎,阿雾微微仰起面容,看着那些星星点点随风而逝,眼角也有一滴泪,转瞬没入到鬓发当中。
……
随后的事情,是阿雾万万没想到的。
这段日子,时不时会有那些仙庭的言官来找素尘,而素尘也终于不堪其扰,勉强去当了一个武仙,镇守的地方是在南北方交界一带,正好那地是目前打得最凶的,想来其他仙人也都不愿意接管这破差事。
素尘任,免不得带走几个人,除了孪生姐妹,还特地指名了阿雾,犽犽等人。
而阿雾此前超度亡灵的那事,居然也被素尘报给了仙庭,一时间她攒了不少功德,而这些也都成了提升她修为的一个助力,她如今仙缘眷顾,又升一级,还差一步就能到元婴。
自然,绿渺翠微,犽犽等人也都或多或少积攒了一些功德,只有令宵是没有的,他却满不在乎地笑笑,安慰阿雾:“这很公平,我本就没出什么力。”
“可是你现在……”阿雾欲言又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过了好半晌才道,“令宵,你需得多陪我几年。”
这是阿雾的真心话,没什么异样的情感,是很单纯的不舍。
她无法想象,如果有天令宵不在了,她会有多不习惯。
少年怔了一下,笑意逐渐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晕染开,他微微凑近阿雾,少女的吐息在那一刻很明显加重了,可或许是在维持她作为长辈的威严,她没有避开。少年也就很放肆地说着他的心里话:“那肯定的啊,师父想要我陪多久,我就陪多久,永远都不离开。”
“那你就好好修炼啊。”阿雾总算绷不住,别过脸去,有些气恼地说道,“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尽说一些暂时兑现不了的话。”
“永远”。
他一个明明年岁还没多少的少年,懂什么“永远”。
过了些日子,阿雾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随素尘一起前往南方。
她其实颇感激素尘一直以来的提携,决心帮助他治理那一方的丧乱。她现在虽未至仙籍,但素尘替每个跟着他的徒众都求了一个小仙官的身份,阿雾便是其中之一,她接下素尘递给她的玉牌,面刻有她的名字,方方正正的,是她现在身份的一种象征,虽然目前还是最低级的那一种,但足以让她傻乐一个时辰。
这块牌子被她小心翼翼地收着,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有出息。令宵在房里练字,看着她开心雀跃的样子,笔尖悬停,一滴墨浸染在白纸,晕出好大一片。
待到发觉时,又陡然心生烦躁,有些坐不住了。
果然,他们不是同一路人。
少女为仙庭效力,实则是在向往她心中的坦荡光明正义,而这些恰好与他背道而驰,这中间,似乎是他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
阿雾离开之前,薛璟也来找寻过她。
大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快要形同陌路,阿雾对他,始终存着点莫名的愧疚,而薛璟代理掌门之后,人前长袖善舞,样样兼顾,人后却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就连阿雾现在,也时常有点摸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能肯定的就是,薛璟师兄他,仍旧是温和善良的人。
两个人长谈了快一个时辰,就连令宵也被关在门外,薛璟在里面设了一道结界,似乎就是为了防止令宵偷听,不过对令宵来说,这点结界也算不得什么,他人在别的房间,照样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那二人,早没了此前的亲近,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点逾矩。
两个人聊天,其实更多的是在聊小时候发生的趣事。
今日的薛璟,似乎格外健谈。
他只是留给外界一个端方稳重的印象,其实真正的他还是挺风趣的,说出的话总莫名戳到阿雾的笑点。
她有赫连雾的记忆,只不过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一种体验,从而有些不太真切。但是经过薛璟那么一说,很多记忆里的人物场景都一一活过来,让她想起来就不自觉微笑,甚至有点尴尬:“这也太蠢了,师兄,你再说的话,我真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你怕什么,小时候你闹出那么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我替你兜着?”薛璟也笑,很真诚爽朗,“其实那个时候,我总忍不住想,像你这样的泼辣大小姐,又是这么个惹祸精,估计往后是没人娶你的。要是师父为此感到苦恼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娶了你,这样也算对得起他的养育之恩。”
阿雾还当他在开玩笑,只道:“我哪有你说得那么糟糕,我虽然顽劣泼辣,但我长得好啊。”赫连雾名声最不好的时候,青崖门里暗恋她的师兄弟也还是一抓一大把呢。
可是薛璟却没再笑了,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怀念和怅惘:“是啊,你很好,就算不是为了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我也很想娶你。我本以为你注定是我的妻子,旁的选择,至今还没考虑过。”
他此前从未与阿雾分隔两地,哪怕这半年间很少有独处的机会,但有时候只要想到阿雾还在这山中,还在他的身边,他的心情就会平复下来。可是现在,她却是真得要走了,可能三年五载都见不到,一想到这些,他就仿佛是心里缺了一块儿,说有多痛谈不,可就是无法忍受。
迷茫,愤懑,不甘心。
他这半年以来,一直都在想尽办法克服另一个自己。有时候忍耐不住,很想去找她,想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可是他明白自己做不到……从某个方面来说,这少女要比他坚强乐观多了,她还会向前看,只有他在原地驻步,停止不前。
就连薛璟自己都未发觉,他的眼泪顺着睫毛根部,低落而下,打在他青筋尽显的手背。随后,一滴一滴,仿佛要彻底舍弃掉他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在这个少女面前祈求她的一点点爱怜。
“……师兄?”阿雾呐呐出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刮擦了一下,沙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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