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默了一阵,才小声表明她的疑惑与不认同:“可如果我不是帝姬,没有父君母后的庇护……”
“阿雾,没有那种如果。”女人颤着声音,打断她的话,爱怜地轻轻抚了抚她的耳朵尖,“就算别人看轻你,你也永远是我们最喜欢最宝贝的孩子。”
小狐狸开开心心地应下这句话,似乎真就驱散了心里的阴霾,直在女人的怀里打滚撒娇。
只是女人走后,她似乎又显得没那么精神了,甚至可以说有些疲惫。屋子里静悄悄的,月光偶尔透过薄纱,就令宵还在里面陪着她,可是小狐狸并不知道。她晃着蓬松火红的尾巴,打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修习面的术法,第一步就是要变出有如她父母一般漂亮的人类身躯。
对于狐族来说,这确实是最基础的术法,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甚至将自己变成了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可不管怎么做,她都变不成人……她渐渐没了耐心,可也没想着要拿什么东西泄愤撒气,只兀自委屈着,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直掉,却又只能自个儿擦掉,继续练习。
令宵没想着要去打扰她,反而只是静静地注视,阿雾此刻的狼狈,让他觉得心酸又动容。
虽然没人告诉她,但想必少女自己也知道,她的灵根是先天的不足,是靠努力填补不起来的沟壑。
而小狐狸虽然看去傻乎乎的,懵懂又无知的样子,不过她心里似乎比谁都清楚,自己未来会被狐族所抛弃的命运。
……
梦里的时间流转并不是按正常速度,令宵作为旁观者,也一直随少女的记忆而切换到不同的场景当中。
又过了几年,阿雾还是毫无长进。
可她的性格慢慢改变,小狐狸自卑封闭,可外表又自强自尊,有的时候还蛮厚脸皮。她像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做出的许多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在她还小的时候,鹿姆觉得这个主子好欺压,便撺掇着所有的丫鬟一块儿孤立她。阿雾的母后有警告过几次,可是这群奴才明面唯唯诺诺,背地里却很会使坏。
阿雾吃了几次闷亏,却抓不住任何把柄。
偏偏她性子又天真直率,刚刚能勉强化作人形的少女,实在是忍耐不住了,拿她毛茸茸的爪子费力握住一根木棍,直接去到后院揍这个妇人。
令宵这才意识到,原来她被逼急了的话,也会如此。鹿姆刚开始还大声辩驳,哭喊着自己冤枉,可是红了眼睛的少女哪听得进去这些,谁劝都不好使,鹿姆眼见自己都快被打死了,当然奋起抵抗,少女被她夺了棍子,这个粗蛮高大的妇人也是急眼了,竟然开始反过来揍她,边揍边骂,说她是狐族的废物,天生的怪胎……
阿雾倒在地,结结实实挨了两棍子的时候,眼神倔强又愤怒,但是没哭。
后面的几句气话,却陡然突破了她的防线。
阿雾蜷缩起身体来,捂住脸,周围的丫鬟们纷纷围过来拉住鹿姆,有的人好心提醒她:“你不要命了吗?居然敢打殿下!”
立马就有人拉起阿雾,想要动用法力给阿雾治伤,而这也是阿雾拒绝不了的,平日里与她朝夕相处的丫鬟们,这会儿都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奋力挣扎着,大吼大叫:“别碰我!”可是手还是被人牢牢攥住,动弹不得,待到她伤治好之后,那人无释重负,对惶恐不安的鹿姆道:“没事的没事的,等下要是帝后追究起来,我们会替你脱罪。”
至于阿雾,就算让她听到了又何妨呢?
她年纪小,不懂人心狡猾险恶,只惊愕地站在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默默流泪。
不过这事,帝后有意偏袒,为了阿雾罚了她宫殿里的一干人等。帝后也在顶着压力,毕竟鹿姆是宫里老人了,况且种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阿雾,他们也不好过多地去苛责,只打发鹿姆离宫,甚至还给了一份不错的养老的薪酬。
至于阿雾,这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大胆反抗,表面她好像赢了,可是她父君母后的神情里唯余失望,帝后甚至语重心长地说道:“阿雾,就算你身份高贵,也不可用自己的权势压人,我此前教你的道理,你都忘了么?为何你就不能懂事些呢?”
彼时帝后肚子里怀着一胎,即将足月生产,因此帝后训不了两句就出了她一片狼藉的小宫殿,又剩下少女孤零零一个人。
她这个时候是真不讨喜啊。
化形很糟糕,耳朵尾巴毛茸茸的爪子一应俱全,脸甚至还有绒毛没有褪落。她有许许多多的委屈,却憋在心里,也不去向谁言说,就这么兀自一个人别扭生气,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看起来那么孤独寥落。
她还太矮小,令宵蹲在她身前,才能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他目光里满是心疼,心里则恨恨的,巴不得穿越时空,让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一命呜呼才好。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所有事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知道这个梦会在何时醒过来,他只能耐心等待着。
再过不久,涂山牧野出生了。
小小的狐狸静静躺在襁褓里,阿雾趴在旁边好奇地观看,帝君一手将阿雾抱在膝盖,一手抱着牧野,对她说:“阿雾,你看,你有弟弟了,高兴吗?”
少女勉力拉了拉唇角,但是那笑意并非到达眼底。
她不高兴,尽管并未明显表现出来。毕竟她的父君母后,包括涂山的所有人,都曾昂首期盼着小王子的到来。
而牧野也不负众望,他出生时天有异象灵气四溢,狐族长老测算他灵脉的时候,高兴地几乎厥过去,直说了好几遍此子天下独绝,将来可堪大任。
阿雾这个本就不受待见的帝姬,如今更光芒黯淡了下去。
从那次事件之后,阿雾一直安安分分,可也淡漠疏离。偶尔也会抱一抱牧野,虽然她动作小心翼翼,目光里也充满怜惜,明明爱不释手,但过了一小会儿还是会将牧野放回摇篮,坚决不肯多抱。
成长交会了少女一些事情,期待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感情太深笃,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可是小牧野随着慢慢长大,却很黏她这个姐姐。
而阿雾也渐渐守不住一开始定下的原则,恨不得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她的弟弟。两个小狐狸总是时时在一起,同吃同睡,亲密无间,而随着牧野渐渐长大,眉眼渐开,令宵才明白为何他会觉得这孩子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涂山牧野居然和猫妖犽犽长得一模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少年约摸到十岁出头,化了形,才开始察觉到了阿雾与他的不同,与他玩得好的那些个伙伴,都是涂山长老或重臣的子侄辈,他们在一块嘻嘻哈哈的,说阿雾虽然化形化得好看,但本质就是个草包,绣花枕头,一无是处。
牧野捏紧了拳头,很想一拳挥过去,告诉他们姐姐不是这样子的。可是少年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因身份高贵,很难有几个说得话的好友,他同样非常珍惜同他们的关系。
所以他就顺着他们的话说了,没有任何否认。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分古怪的醋意:“你这么注意我姐姐,该不会是喜欢她?”
另一个少年被一眼看穿,反应不可谓不激烈。
他红着脸,有几分暴躁地吼:“笑话,谁会喜欢涂山雾啊?她那么废物,也就一张脸能看了……”
话未说完,阿雾却出现在他们下学必经的路,她听到了一切,手拢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可还是微笑起来,没有计较,她更大了些,明白事理,那些对她没有实质伤害的,忍一时便算一时吧。
那说阿雾“废物”,“草包”的少年一时间如芒在背,被人抓了现行,总归是尴尬又难过的,他忍不住落荒而逃,从此牧野的朋友,就这么少了一个。
尽管阿雾什么都没做,牧野却认为就是她的错。
再加阿雾总不时溜进书塾里听课,被树精先生轰走一次又一次,牧野脸更加挂不住,渐渐地也就开始远离阿雾。
但是无疑,阿雾还是很喜欢她的这个弟弟。
令宵还记得她当时救犽犽的时候,那悍不畏死的神态,似乎是要拿自己的身体当盾牌。
令宵也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涂山,又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即便是在梦里,也一直沉溺于痛苦当中,不愿意醒来。
……
“令宵。”
素尘冷静克制的一声,终于将令宵的神识拉离涂山的幻境。令宵没看到后来,还不想离开,可是又听到素尘说:“你睁眼看看。”
令宵缓缓睁开眼睛,屋里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房门敞开着,凉风大肆灌入,雪衣银发的青年就在他身后,朗朗月光下,给人的感觉恬淡又冷肃。
不过他更加注意阿雾的状况,方才短短的时间里,他探了阿雾的梦境,那时躺在床的少女还好端端的,只不过不断呓语,眼下却整个人陷入到一片缠绕着的黑丝里,密密麻麻束缚起全身,少女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茧,就剩一张苍白的小脸儿还露在外面。
黑丝又细又密,令宵扯起一缕来,手感有点像是蛛丝。他扯掉了也没关系,其余的黑丝很快蔓延来,将缺口处填补满。
令宵重生也才不久,还没见过这种情况,他本能地觉得不妙,指尖燃起了幽幽两簇业火,小心翼翼地烧去了其中一部分。
业火可以烧毁一切,无论是实物,还是幻术。那些黑丝当然也很害怕,火光还没燎到就迅速退却,直至露出它的源头——一只趴伏在阿雾胸口的巨大白色飞蛾。
“噬梦蛾,梦魔的一种。”
素尘前一步,阻止了令宵的下一步动作:“它正想要通过梦境吞噬阿雾的身体,而且已经成功一半了,你现在杀了它,阿雾也会死。”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素尘掀开了阿雾的被子,少女的身松松垮垮搭着令宵的外衫,裸露出的半条腿有白且密集的绒毛,背甚至还有半片翅膀,只是还未完全伸展开。
她正在羽化,噬梦蛾正通过它的方式占据阿雾的身体,并且已经成功了一半。
“如何得解?”令宵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看着那只蛾子又在尾部分泌黑丝,想要将阿雾包裹住,而少女仍陷入到梦里,不时发出一声细弱的shenyin。
素尘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没像以往那样卖关子:“这只噬梦蛾快要生产,尾部有卵鞘,吃了蛾卵,就会在身体里种下蛊毒,但同时也能就此进入到母体所掌控的人的梦境当中。这是唯一的解救之法,你只需想办法将阿雾带出来即可,不然她就会一遍遍轮回在自己噩梦当中,直到彻底迷失。”
“明白了。”令宵根本没有犹豫,虽然素尘还想劝阻一句:“你要想清楚了,这个蛊毒可不好解除,即便你是魔神……”
即便是魔神,也会有因爱而生的忧怖。
令宵笑笑,瞳孔绯红:“素尘,你未免太小看我。”
素尘默了默,随后说道:“我随你一同去。”
可少年可不甘愿,甚至用了一种颇嫌恶的语气,宣誓着自己的主权:“不必了,我可不想她欠着别人的情分。”
那蛊毒种在心里,有微微的刺痛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头生根发芽。
素尘在给他们护法,而令宵躺在阿雾身边,找了个颇舒服的姿势,将羽化到一半的少女拢在自己的怀里,他稳了稳呼吸,慢慢阖眼睛。
“阿雾,等着我。”
……
阿雾第七次被树精呵斥出去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无聊得紧,一个人坐在小山丘,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白云悠闲,阳光盛烈,她眯着眼睛,任凭风轻轻吹过她的面颊。
一时间竟有飘飘欲仙之感,仿佛所有的事情,都算不很重要了。
父君母妃爱牧野胜过于爱她,而她的所有努力都因灵根不足而显得像个笑话,回顾这算不得短暂的一生,痛苦疲惫的日子总要多过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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