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林将军的夫人是当朝帝姬,哪怕她打上门来,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和水中仙蹂进泥土里,也没有正面表明她的身份。
除夕夜宴,将军作为弱小的第三方势力,隐藏在曹相和太后之间。而我,也再次有机会,在陛下和众朝臣面前露脸,单单是宫中嬷嬷亲自找到我,面邀我进宫献舞这件事,也很让我惊讶了一段时间——
“哎呀,上次我们湘丫头将你上场的机会搅黄了,老婆子我总得给你补上不是?”
这难道只是银子的缘故?或许吧。又或许,也有大司马大将军的功劳在里面?
无论如何,我都得做好准备。
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北燕的使者端坐在主宾位置上,不时发出感叹——叹我楚地女子柔美,也叹我触地清酒不够香烈。
我面无表情地击打着手鼓,脚下踩着鼓点舞动,极尽柔媚之能事。
我能看到六哥眼里流露出的惊艳和欣赏,也能看到丹珠帝姬的嫉恨和嫌恶。这席面上,除了手舞足蹈的伪燕使者,我也就认得他们两位了。
一曲舞罢,我竟然赢了个满堂彩,这一年里的晦气屈辱,总算可以洗清了吧?
“楚皇陛下,”正当我躬身准备退场时,满口北地口音的汉子突然开了口,“小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这位娘子稍待,同闻可否?”
我顿住了脚步,偷眼去看正位的皇帝陛下。
“燕使者请讲。”我朝陛下的声音里半点起伏也无,显然情绪不高。
“陛下有此等美貌佳人,何不与贵国公主同嫁我朝皇子?如此双喜临门、亲上加亲的好事。。。”我正惊讶于他的匪夷所思,那边厢已有人从珠帘后方冲了出来,双目圆睁,甚是骇人。
我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只听她说:“无耻蛮夷!打输了仗不算,还没脸没皮地来求娶我朝公主!好,求娶也罢,和亲也罢,端的整齐些也好,偏拿这教坊里的下作女人与我朝公主比肩,是何道理?”
“教坊女?”燕国使者满面不解,“同是女子,教坊女倒更风流些。”
“无耻!”那冲上来的女子愈加气恼,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一张粉面越发涨红起来。
“小女子无才无德,不配与公主比肩,唯愿公主将我罚做奴婢,伺候在侧,日后也好有个归宿。”我自知没有插嘴处,见场面尴尬,公主再吵将下去,也只有更加受辱,便硬着头皮上来打圆场。
“你个贱蹄子,还敢与我做奴婢?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说着,那女子直向我面上啐了上来。
“丹霞!”正位上,皇后一拍御案,怒斥道,“不得无礼!”
“皇嫂,母后和皇兄要卖了我去,您也不要丹霞了吗?”
“陛下恕罪,是臣妾没管束好。。。”皇后虽端庄持重,此时也慌了神——这不分场合、没轻没重的小姑,便是来向她讨债来了!
气氛正僵持不下,那边厢一身飒爽骑装的豆蔻女孩款步踏歌而来,只听她歌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满堂肃静凄然,方才冲上前来的女子竟听得簌簌落下泪来。
“大胆!国宴之上,竟歌咏如此毁谤之音,拖下去!先送进慎刑司。”这次站出来说话的,是皇后身边的一位嬷嬷,衣着庄重,眼神凌厉。
“嬷嬷恕罪。”歌女俯身拜倒,三叩之后,直直跪在殿中央,面无惧色,“奴虽小,也知我朝帝君是个虚心纳谏的君子、感念民生的善人,今次遣嫁公主,是为了止戈停战,好让百姓能安生过个新年。虽违了公主心意,却还来我等升斗小民的平安,奴替我朝百姓谢陛下!”言罢又是三拜。
帝君在上,微笑落在小女子的骑装上。皇后在侧,眼神便闪了闪,不知是洞悉还是怨怼。
“你喜欢穿骑装?”这是今夜我第一次听见帝君开口。
“奴并非喜欢骑装,今次献舞,不得已罢了。”
“也好,你穿骑装很是利落好看。”帝君赞了一句,“你的意思朕都明了了,你去吧。”那小女子行礼应诺,退下时我才看清——竟然是上次与水中仙对唱百字令的小姑娘!这个大胆的女孩子啊。。。这是何苦?
何苦揭穿这盛世的遮羞布?
“丹霞。”帝君招了招手,那燕穿珠帘的女子便上前拜倒,肩头一缩一缩地,甚显委屈。“朕知你喜好丹青,此次招婿——”他挥了挥手,唤北燕使者,“听闻你国三皇子甚善丹青,此次可有新作奉上?”
“并无。”那使者以笑为礼,淡淡回绝了帝君递来的台阶。
“那便算了,待日后,他们小夫妻自行品评罢了。”
“相比于丹青,我朝皇子更重子嗣,不知这位公主的生母,为楚皇陛下诞育过几位皇子帝姬?不麻烦的话,还请陛下通融告知,也叫臣回去有个交代。”
“怎,你是说贵国皇储还不够多?”
“我朝皇储虽多,女子却少。陛下之善举,我朝定当感激不尽!”那人深深一躬,直将丹霞气得七窍生烟,跳起来就要去打他。
“公主不可。”我一个箭步跨过去,扭住了丹霞的胳臂。
“你敢犯驾!”
“公主若不想让自己后半辈子都难过,就请消停一些!”我凑在她耳畔,低声警告道。如此刚烈的女儿,听了这话,便软软地靠着我滑了下去,哭道:
“你懂什么?我隐忍了十八年,只为了母亲能有几天舒心日子,我们熬着熬着,熬到父皇薨了,母亲熬成了太妃,我却要离她而去了。。”
“丹霞,你起来,先起来。”那位将军夫人款款走了上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哥哥。。。哥哥他是有苦衷的。”
“哥哥有苦衷?”丹霞抬头望定她,“那你怎么不体谅他?成天价在将军府里闹?”
我没有再掺和进她们姐妹的矛盾中去,只向上叩首,准备退场。
“哎哎,陛下,您还未下旨将这位姑娘赐予我朝皇子做媵妾呐。。。”我不及转身,就被他的这句话吓得一个踉跄,直扑倒在丹霞公主面前,倒惹来她的一声嘲笑。
“贵使真会说笑,难不成你家皇子真好这口吗?也不怕堕了你我两国的身份体面!”
“即然陛下如此说。。。”那使者举杯,与帝君相敬,随即便坐下了,此事不提。
我心惊胆战地回到后场,背部衣衫已全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难受得紧。正寻携带来的裙裳时,门口的一道影子遮去了大半光线,我有点恼,便抬头去瞧是谁如此不长眼,甫一起身,竟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了满怀!心跳更加快了。
“小蹄子,挺会招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倒放下了心。
“你也敢!”我白他一眼,“难不成,你要燕国也知道,我是你的人了?”
“那又如何?”未几便要压过来,被我踢腾几下溜开了,“怎,想别的男人了?”
“我不想,也与你无干。”我羞他,“前面怎样了?你便独个儿出来。丹珠帝姬一个人能应付得来?”
“堂堂一国帝姬,怎应付不来?”
“你与她不和吗?如此冷淡待人,好不叫人心寒。”
“不是一家人,硬塞进一个家里。。。”他的话逐渐低沉下去,那边厢林河的声音愈发显得响亮——“爷,陛下找你呢。”
“就来。”
“回头再跟我讲。”我推他,这个战场上马革裹尸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竟跟八婆一样爱絮叨,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