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之后,又有两位郎中前后脚来过,不过没多久便怒气冲冲地回去了,后一位还说:“叫我来诊一个死人,你们当老夫好消遣么?”
几个前来探病的姑娘都傻在当地,半晌才发出一声压抑不住地啜泣,进而抱成一团,大哭起来。
“阿姆没了,咱们。。。”黄娘子揪着手里的帕子,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
“不怕,还有我在。”水中仙抹了把眼泪,“去找人来,把阿姆的尸身先搬到背阴的地方去。还有,葬老衣服准备好了吗?”
黄娘子着人去问过,回道:“已经做好拿回来了,马上就能用。”她没有说的是,去葬老铺子里订物什的人,第一次是被打出来的,连城防司都骂他们晦气。那两人蹲在铺子门口,憋屈地哭了一场,才将该准备的一应物品购置齐全了拿回来。
整个下午,我们都是在布置灵堂、散发讣告。
昔花楼的主心骨突然去了,水中仙也一时抓不到头绪,便与我们商议,将昔花楼停业一段时间。今日起,我们便歇了不再接客,这就打发了人去告知各自的主顾,楼门处也张贴了素色的告示。
第二日通报了丞相府,那边给的回话却是几十两碎银子——
“相府的人说,曹阿姆只不过相爷的远房堂亲,早就出了五服,是相爷心善,资助了她几许银钱。谁知她竟借着相府的名头,干起这等腌臜买卖来,相爷本不想再认这门亲戚,看在。。。”
“那么多废话,相爷不肯管,直说便了!”水中仙翻了翻眼皮,不屑道。
“是,相府是这个意思。”
“那咱们就自己办。”水中仙收了悲愤,站起来来到众姐妹中间,“阿姆没留下什么话,她的体己银子咱们也不好大动,只拿些出来办事,让她体体面面走就是了。可否?”
众姐妹表示但凭她吩咐。
“那好,姐妹们有谁识得字、会算账的?”
“我。。。我认字。”
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人群中穿出。姐妹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将那个身量纤弱,显然是营养不良的的小姑娘露了出来。
“好,你来。”水中仙招呼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小姑娘目光闪烁,半晌才道,“我叫辛夷。”
“这不是那个夕颜家的么?”人群中顿时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有嫌弃她是庶出的,有怀疑庶小姐怎会比嫡小姐更识文断字的,也有同情她遭遇的,不一而足。最后是水中仙拍了桌子,才将议论声压了下去。
“你们也忒刻毒!”水中仙指着她们的鼻子骂道,“到了咱们这里,嫡庶有区别吗?有本事才算数。辛夷,你愿意出来帮忙,姐姐我很感激你,你愿意换个名字吗?就叫做。。。”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拿眼角去瞥黄娘子。
“就叫做‘木兰’可好?”
“好名字!都是花儿朵的。。。”
“姐姐,木兰和辛夷是同一种花。”我悄悄给她提醒,她面色一红,继续道:“啊,是,辛木兰,今日起你便来帮忙算算,曹阿姆到底攒下了多少身家,还有这几天的出入,你一并管了去吧?”
“我。。。”木兰有些紧张,“我只是跟母亲见识过一点点。。。”
“不怕,”我笑着推了黄娘子一把,“这不是有个大才女帮着你么?”
“猴儿崽子,就你嘴快。”她作势要拧我的嘴,被我躲了,便又对木兰道,“你别怕,我们都是读书识字的,忙不过来你就只管支使我们。”
曹阿姆的丧事便磕磕绊绊地办了下来。
公主刚刚出嫁,我们也不便在这种时候去触皇家的霉头,遂只停了三天灵,便准备出殡了。
“阿姆在时是何等风光,人一走,姑娘你瞧,没一个来上香的。”
“你也别抱怨,”最后一晚守夜的,是我带着夕颜,“人走茶凉,你也别怪我戳你心窝子,这种事你也是经历过的。”
“最可恨的就是那个辛夷,爹爹都被她害死了,她还不肯消停!”
“现在该叫木兰姑娘了。”我纠正她。
“那木兰是多么美好的花儿,黄娘子真是太抬举她了!”
“别跟我说你不会那些,我可不信。”我笑着去刮她鼻头。
“谁跟她一样,就知道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我笑笑没再反驳她,这个小丫头,其实挺不自信的,哪怕她有许多不俗之处,却只敢使些下作手段,从不敢将不甘心抬到明面上来。
天色大亮后,众姐妹陆陆续续聚了来,虽然都不大习惯这样早睡早起的日子,在这样的大事面前,都还在强自支撑着。
将灵堂收拾妥当,只等卦师算好的时辰一到,便由满氏兄弟率领一众龟奴充作孝子贤孙,在辛酉举幡引领下,一路将阿姆的棺木抬到城外选好的墓穴处埋葬。
当然,这几日并无甚人前来吊唁,我们便没有做那许多准备。
所以,当门口突然出现许多来客,也身着素衣,貌似前来吊唁,却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们都为之一怔。
“这都是些什么人?别是走错了吧?”夕颜小声问我,有点怕怕的感觉。
“不知道,先看看再说。”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静观其变是最好的选择。
“曹夫人,你死得好惨啊!”头前的妇人一上来便扑倒在灵位前,呼天抢地,身后几个汉子少妇也不甘示弱,陆续哭嚎起来。
待他们哭了片刻,黄娘子带头向他们致谢,却不见他们回礼,也不肯止息,只一门儿地哭着,倒让我们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来做什么?”
一个稍显稚嫩的颤抖声音刺破了这尴尬的气氛,我后背一僵——这不是秋棠的声音吗?我们眼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脱离人群,直挺挺站到了大堂中央,与那些不知所谓的哭丧人正面对峙。
“哎呀我的闺女儿啊——”老妇哭着扑了上来。
“你走开!”秋棠没有就范,伸出双手狠狠一推,将她推得向后仰倒过去。
“不孝女!”后面那个年长的男人伸了双臂,忙慌慌将老妻接住,回头骂道,“你娘这把年纪,怎经得住你那一推!还不给我跪下!”
“跪下?”秋棠眼含泪水,质问道,“给谁跪?”
“几天不见,翅膀硬了你?还不给你娘跪下,赔礼道歉!”
“我娘?”她的声音里透着倔强,“我娘在哪儿呢?在给我抹黑,在把我往绝路上推!”
“没良心的小杂种,你。。。”
“你个老杂种,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把闺女卖给奸商祸害!你看看!”她甩掉了脸上的泪,一把扯掉了半截衣袖,露出来伤痕累累的手臂。
“不要脸的,胳臂是能露给人看到?好不要脸!”老夫妇身后的年轻女子站出来一个,伸手就向秋棠掴去。
“放肆!”
专属于男子的粗音和力气,很好地制止住了她的进一步动作。
“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能来胡作非为的?满意!”水中仙越众而出,“把这个贱娘们儿丢出去!”
“得令!”满五扭了那女子的手腕,连拖带拽送到了门外,一掌掼到街上,捎带脚儿把衣袖替她撕掉了半边儿。女子想要挣扎起来与他撕扯,被满意伸手一指,眼睛一瞪,吓得一哆嗦,坐回了地上。
“你们几个,不怕被报复,就继续闹。”
满意回转,拎了抬棺杠子站在了哥哥们身边。
“报复?”那老汉将老妻交给儿子,叉了腰与我们对了起来,“你们拐了我女儿去卖,还要报复我们?我家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这是强抢民女!趁我们还没报官,你们。。。”
“报官?”水中仙冷笑道,“到底是谁更怕报官?”
“你这姑娘好不讲理,是你们。。。”
“满意!给我掌他的嘴!”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满意顿着手中木杠,“你们自己把闺女卖了,反来讹别人拐卖,是何道理?”
“我们女儿前日自己不见的,不是被我们卖了呀!”
“老太太你也别哭,你家的事前前后后我们都一清二楚——先告诉我,你家是不是住在西城门楼底下的?”
“你你你。。。”
“那家米商还没给你们结尾款吧?”我笑,“看时辰,你们若是加紧些,没准儿还能赶上看他们家被查抄呢。”
听得我言,老妇脸色大变,扯了她家老头子就走。
“也就是你这个小妮子知道得多。”水中仙笑我,“你是如何将这些细枝末节都串起来的?”
“还不是林河那小子?三天两头地给我们送吃食。”
“哎呀,姐姐们还有闲心取笑,再不走就要错过吉时了!”